第166章 荣康安乐(第2页)
所谓的选择,不过是体面的枷锁,让人在窒息的压迫里,一步步走向毁灭。
朝堂的那群老狐狸都以为自己是执棋者,到头来不过是皇帝的棋盘上,几枚相互撕咬的棋子罢了,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最终的命运,都由那坐在龙椅上的人决定。
朱成康想起贺景春那双干净的眼睛,像从未被污染过的清泉。
他忽然觉得,把那样一双眼睛拖进他这染血的地狱里,看着它被玷污,被打碎,一点点变得浑浊、绝望,或许是这盘荒唐棋局里,唯一能让他觉得快意的事。
既然他被这皇权肆意践踏,那便拉一个干净人一起沉沦吧,他不就是皇帝用来羞辱自己的吗?
他恍惚间又看见齐国安说起贺景春的眼神,那是珍视和呵护的爱意眼神,更是他这辈子遥不可及、触碰不得的亲情。
那是他这辈子做梦都得不到的情,就像如梦似幻的泡沫,一吹就破,只留下丝丝水雾,最终蒸发,什么都留不下。
他一想到可以羞辱贺景春,浑身便开始兴奋的发抖。
齐国安会打骂自己,还是会哭着求自己不要虐待自己的宝贝徒弟?
那株温室里的兰草,被扔进他这染血的牢笼里,会开出什么样的花?
是像他一样,在污泥里长出尖刺,变得疯魔,还是像那些被他扔进蒸笼里的人一样,慢慢烂掉,连骨头渣都不剩?
朱成康的身影消失在宫墙的阴影里,只留下九龙殿的烛火,在金砖地上投下片孤寂的光,照着那满地的奏折,像一地无人拾起的叹息,在浓重的龙涎香里,渐渐沉寂。
薰风殿的夜总是比别处沉些,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开的细微声响。
贺景嫣坐在铺着暗纹锦缎的楸木嵌螺钿山水纹半圆台妆台前,手里捏着根银签正一下一下地挑着灯花。
灯芯爆出细碎的火星,被挑得亮了些,在她眼瞳里跳成一小簇摇曳的金焰,映得那枚淡青琉璃耳坠泛着冷幽幽的光,冷光顺着耳坠的弧度淌下来,落在她腕间的玉镯上,倒像是结了层薄冰。
烟露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旁,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盘,盘里放着刚换的蜜饯。
她见贺景嫣挑完灯花,才垂着眼低声回话,声音压得像怕惊扰了殿里的影子:
“娘娘,九龙殿那边的消息来了。”
贺景嫣没抬头,指尖捻着那支银签转了转,签尖的火星子落在锦垫上,烫出个针尖大的黑印,她瞧着那印记慢悠悠地问:
“哦?他选了哪个?”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没什么声响,可烟露还是立刻听清了。
烟露的眼皮垂得更低,几乎要贴到眼下的泪痣上,只是低低的应着:
“朱大人选了咱们家三爷。”
贺景嫣这才抬眼,目光落在烟露脸上,那眼神很淡却又像带着钩子,能把人心里的话都勾出来。
她的声音仍旧轻得像羽毛落在铺着孔雀蓝锦缎的案上,连一丝涟漪都没惊起:
“倒是比我想的更果断些。”
火苗又“噼啪”跳了一下,把她脸上的光影搅得更乱,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在明暗里忽隐忽现,像藏在水草里的鱼。
烟露点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的绦子:
“是。奴婢远远瞧着,朱大人从九龙殿出来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倒像是早料到了似的。”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肖公公送他出去时脸上还带着笑,瞧着倒是和悦。”
“呵。”
贺景嫣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像冰棱落在玉盘上脆生生的,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她缓缓抬眼,镜中的自己眉眼弯弯,倒像是寒夜里骤然绽开的梅花,美得凛冽,又透着股不近人情的得意:
“他自然不会皱。朱成康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最懂权衡利弊。”
她拈起碟子里的一枚蜜饯,是上好的金丝蜜枣,晶莹剔透的。指尖的蔻丹红得像血,掐在蜜枣上,倒成了一幅诡异的画。
她没立刻放进嘴里,只捏在指尖转着,那蜜枣的甜香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反倒衬得她眼底的寒意更甚:
“选了高门世家的女儿,那他便是砧板上的肉,一举一动都在世家的眼皮子底下,往后是圆是扁,全由着别人捏;选了药罐子,他才是陛下手里最趁手的刀,刀身再利,刀柄终究捏在陛下手里,何时出鞘,斩向谁,都得看握刀人的脸色。”
她把蜜饯扔进嘴里,那股子甜漫开来,却掩不住里头裹着的酸,那酸劲儿顺着舌尖往喉咙里钻,像极了当年父亲把她塞进雕花马车送进宫时的滋味。
甜的是家族荣光,酸的是身不由己。
“他宁愿做刀,也不肯做肉。”
贺景嫣慢慢嚼着蜜饯,声音含糊了些,却更添了几分森然:
“这才是一个男子的尊严,骄傲得狠,也清醒得狠。”
烟露的声音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把荒唐二字说出口。
烟露跟着贺景嫣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些年,最知道她的厉害,看似明艳的眉眼间藏着的算计比殿角的蛛网还密,只是那张脸生得太好,笑起来时,总能让人忘了她也淬着毒。
“娘娘这步棋,走得真是……”
烟露想说精妙,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低低的赞叹。
贺景嫣这才侧过头看她,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那眼神像带着钩子,仿佛要把人心里的念头都勾出来。
“走得什么?”
她忽然追问,语气却依旧平淡:“走得狠?还是走得险?”
烟露忙低下头:
“奴才不敢妄议。”
“有什么不敢的。”
贺景嫣重新转回去,拿起银簪子,慢慢梳理着鬓边的碎发,簪头的珍珠在烛火下滚着光:
“我不把病秧子推出去,难道等着别人把我们贺家拖出去剐了?贺家是祖父的心血,我总得守着贺家。”
她望着窗外,窗纸上印着枝桠的影子,被风一吹,像张牙舞爪的鬼。那月亮被云遮了半张脸,露出来的半弯像被人啃过似的,透着股朦胧的凄清。
“这深宫啊,像个屠宰场。”
贺景嫣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每个人都在磨自己的刀,盼着能宰了别人,可转头一看,自己的脖子也正架在别人的刀下。咱们手里的刀磨得再利,也不过是替主子剔骨削肉的。哪日主子厌了,这刀便要先斩了自己。谁也逃不掉,谁也别想干干净净地出去。”
烟露猛地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底的惊惶。
她伺候贺景嫣多年,从未见她这般直白地说过无奈,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话说得不对。
娘娘手里的刀哪是替别人磨的?分明是一刀一刀,先剜了自己的心,才换得如今这步步为营。
毕竟,最狠的刀不仅要能斩草除根,还要能碾碎那些看似美好的东西,才够让人胆寒。
窗外的风忽然紧了,卷着玫瑰香撞在窗棂上发出呜呜的声,倒像是谁在哭。
妆台上的烛火猛地跳了跳,将贺景嫣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个张牙舞爪的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