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终章 不息
这里远离主要交通线,易守难攻,虽然条件依旧艰苦,但总算有了相对稳定的住所和补给。
几个月的光阴在紧张与期盼中流淌,营地依山而建,简陋的木屋错落有致,掩映在苍翠的山林之间。
此刻正是黄昏时分,夕阳缓缓沉向西边连绵起伏的山峦,白日里操练的喧嚣早已平息。
营地各处,三三两两的战士们围坐在篝火旁,低声交谈着,或是擦拭着武器,脸上带着久违的松弛。
锅灶里煮着简单的食物,袅袅炊烟升腾,融入暮色,给山谷抹上一层难得的安宁。
杨柳静静地眺望着这幅景象,晚风拂过她洗得发白的衣襟,撩起几缕散落在耳边的碎发。
她瘦了许多,脸颊带着清减的轮廓,此时望着那轮沉入山峦的巨大落日,杨柳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远方。
宋时玉和文曼曼此刻是否还潜伏在沦陷的北平,传递着希望的火种?还有宋清,他带着相机在硝烟中穿行,现在还安全吗?
她无声地在心底为他们祝福:愿你们平安,愿你们能等到胜利的那一天。
“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喘息。
是赵声砚。
在杨柳的精心照料下,他的身体终于一天天好了过来。
虽然距离完全康复还很远,但他已经能勉强下地。
此刻,他披着一件半旧的外套,一手扶着旁边的树干支撑身体,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已恢复了往昔的神采,此刻正专注地凝视着杨柳,里面盛满了温柔与担忧。
“你怎么来了?”杨柳急忙转身迎上去,语气里满是关切和轻微的责备。
她快步走到他身边,仔细地将他敞开的衣襟拢好,指尖触碰到他微凉的手背:“山里风大,你身子还虚,出来吹风着凉了可怎么好?”
她的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眼神里全是紧张。
赵声砚任由她摆弄,嘴角勾起一抹无奈又纵容的笑意,目光始终没离开她的脸:“醒来没看到你,心里不踏实,就出来找找。”
杨柳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嗔怪地瞪他一眼:“我还能跑了不成?这么大个人了。”
话虽这么说,她扶着他手臂的动作却更轻柔了些,小心地支撑着他身体的重量。
赵声砚顺势握住她拢在他衣襟上的手,微微用力,将她微凉的手指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手掌里。
他看着她的眼睛,又像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就是怕你跑了,好不容易才……”他顿了顿,“总之,以后再也不会让你从我身边离开了。”
杨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她反手回握住他温热的大手,指尖微微用力:“嗯,不会的,再也不会了。”赵声砚凝视着她清澈眼眸中倒映的霞光,那里面映出的只有他的影子。
他低低地笑了,那笑容带着久违的轻松和纯粹的喜悦。
接着他微微俯身,一个轻柔而珍重的吻,落在了杨柳光洁的额头上。
温热的触感,带着他独有的气息,瞬间驱散了杨柳心头所有的离愁别绪,只剩下眼前的温暖。
片刻温存后,赵声砚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你之前南下的路上,是不是见过宋清?”
杨柳有些惊讶地抬眼看他:“你怎么知道?”
她记得当时只是匆匆一面,忙于救治伤员,并未多谈,更没有机会写信告知赵声砚。
赵声砚轻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点只有杨柳才懂的别扭,仿佛在说“我什么都知道”。
他下巴微抬,示意营地方向:“你去看看今天送来的那份报纸吧,就在桌上。”
杨柳点点头:“嗯,我待会儿回去就看。不过现在,”她语气一转,带着不容商量的语气,“最重要的还是陪你这个不听话的病号回去,山风这么大,下次不许再这样乱跑了!”
她说着,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转身,朝他们暂住的小木屋走去,嘴里还念叨着:“我得跟负责照顾你的人好好说说,让他们多注意点,看紧你。”
赵声砚被她这认真的小模样逗乐了,低低地笑起来,他侧头看她,眼神里满是揶揄和宠溺:“小杨医生现在越来越有威严了。”
杨柳被他调侃得脸一热,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但还是坚持着医生的操守,小声嘟囔道:“还不是你太让人操心了……”
赵声砚却理所当然地接道:“你是我的妻子,当然要多操心我。”
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孩子气的赖皮:“而且,以后我还要时刻在你身边提醒,这样你才会把更多的关心放在我身上。”
他握紧了她的手,仿佛在宣示主权。
两人就这样依偎着,一边轻声说笑,一边慢慢走回那间简陋却温暖的小木屋。
回到屋里,杨柳小心地扶着赵声砚床上躺好,替他掖好被角。
转身准备去倒水时,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张充当桌子的木板,上面果然放着一略显粗糙的报纸。
杨柳的眼神瞬间定住了,那照片上的人,居然是她!
照片里她正跪在泥泞冰冷的土地上,神情专注地为一个腿部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年轻士兵紧急止血包扎,背景是硝烟弥漫的战场一角。
照片的角度有些巧妙,显然是抓拍。
杨柳立刻认出来,这正是她南下途中,在那处刚经历过激战的小型战场边缘,意外遇见宋清的时候。
照片的右下角,一个熟悉的签名清晰可见:宋清。原来,他不仅记录了战争的残酷,也记录下了那一刻的自己。
而刊载这张照片的文章标题醒目:《烽火中的白衣天使——记抗战后方无畏的医疗工作者》,作者署名是:苏雯。
杨柳还记得这个名字,她曾经和他们一起,在北平南郊那座破败宅院里,坚持为贫苦孩子们义务授课的温婉又坚定的姑娘。
杨柳没想到,会在千里之外的报纸上,看到她的名字和文章。
杨柳拿起报纸,快速地阅读起来。
文章饱含深情地讲述了无数像杨柳这样的医护人员,在战火纷飞的后方,不顾个人安危,以血肉之躯筑起挽救生命的防线。
但其中一段文字,却猝不及防地闯入杨柳的眼里:
“……她们中有许多人,来自五湖四海,放弃了优渥的生活或未竟的学业,毅然投身到这救死扶伤的伟大事业中。我们不会忘记,那位牺牲在天津港外海,以生命为代价炸毁日军‘樱花丸’号军火船的宋时玉女士;我们铭记着那些深入敌后传递情报、救治同胞的无名英雄,如文曼曼女士;我们也看到,如照片中这位杨女士一样,在枪林弹雨中守护生命的战士……”
“宋时玉……牺牲……炸毁军火船……”
杨柳捧着报纸的手开始颤抖。
几个月了,她一直没有时玉的消息,直到此刻,她终于知道了。
她的挚友,那个聪慧、果敢、信念坚定的宋时玉,主动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与敌人同归于尽!
杨柳只觉得浑身冰冷,眼前一阵阵发黑。
报纸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飘然坠地。
赵声砚原以为杨柳早就知道宋时玉的事,现在看见杨柳的样子才发现自己好像做错了。
他从床上艰难地撑起身,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她身后,伸出双臂,以一种无比坚定又无比温柔的力道,将摇摇欲坠的杨柳紧紧地拥入怀中。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手臂收拢,仿佛要将她所有的痛苦和悲伤都纳入自己宽厚的胸膛。
杨柳僵硬的身体,在这个熟悉而坚实的怀抱里,终于一点点软化下来。
她先是无声地颤抖,接着,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那积蓄了太久的悲痛终于化作无法抑制的嚎啕大哭。
赵声砚只是更紧地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的剧烈起伏和滚烫的泪水。
他沉默地承受着她的悲伤,用自己的体温和心跳告诉她:你还有我,我在这里。
……
第二日清晨,赵声砚在杨柳的搀扶下,慢慢走出屋子。
他们走到营地边缘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坡上。东方天际,厚重的云层被撕裂,一轮磅礴的红日正奋力挣脱地平线的束缚,将万道金光喷薄而出。
那光芒瞬间染红了整个天际,将连绵的群山镀上一层温暖而壮丽的赤金。
经历了漫漫长夜,这新生的朝阳,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希望和力量。
杨柳搀扶着赵声砚,两人并肩而立,沐浴在这片神圣而温暖的光芒中。
杨柳望着那轮冉冉升起的红日,轻声开口:“声砚,你看这朝阳,多美。”
她微微侧头,看向身边爱人的侧脸:“等我们打跑了日本人,赶走了所有侵略者,我要继续为所有战争中受苦的人们建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没有战火,没有饥饿的世界,让所有人能堂堂正正地活在阳光下。”
这不仅是她的理想,更是她对逝去的小满、对宋时玉、对所有在战争中陨落的生命的承诺。
赵声砚静静地听着,目光从壮丽的朝阳缓缓移到杨柳的脸上。
她的脸庞在此刻显得格外柔和而圣洁,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有着他最初为之倾心,也最终引领他走出迷茫的光芒。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杨柳的手。
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传递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
“我和你一起,杨柳。”
他叫她的名字,带着郑重和承诺:“这条路,不管多难,多险,我们一起走到底。”
就在这时,远方的天际,隐约传来几声沉闷的轰鸣。
不是雷声,是炮声。
战斗还在继续,烽火并未停歇。
这炮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杨柳和赵声砚相视一眼,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了然于心的平静。
无需更多的言语,两人默契地转身,面向炮声传来的方向。
晨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崎岖的山路上,如同两棵深深扎根、相互依偎、共同迎向风雨的树。
他们的身影渐渐融入营地忙碌起来的人流,融入那片被朝阳染红的群山之中。
前方,炮声是战鼓,烽烟是征途。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能活到胜利到来的那一天,但他们的爱情,他们的誓言,如同这初升的朝阳,永恒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