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何世昌的怀表(第2页)
紧接着,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剧痛,像是被投入了滚烫的熔炉,意识瞬间被吞噬。
“呃……”
何世昌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江风一吹,带着刺骨的凉意。
地下室、紧锁的门、父亲狂热的脸、妻子的泪水、爆炸、冲击波、断裂的表链、停摆的指针……这些画面如同潮水般退去,却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前的内袋,怀表还在那里。他再次把怀表拿出来,打开表盖。
表盘的玻璃果然有一道裂痕,从右上角延伸到中心。指针像两个疲惫的旅人,一动不动地指向三点零七分。日期窗口里,清晰地显示着:1982年3月15日。
原来,这一天,是他……没能回去的日子。
他没能拉回父亲,也没能回到妻子和孩子身边。
“孩子们还小……”妻子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他看着停摆的怀表,眼眶慢慢红了。他欠妻子一个承诺,欠那个记不起名字的儿子一个陪伴。
“儿子……我的儿子……”他低声呢喃,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愧疚和思念。
“江风大,不冷吗?”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何世昌转过头,看到那个白发老者不知何时坐在了他旁边的另一块青石板上。老者依旧穿着那件灰色的对襟褂子,手里拿着一根旱烟杆,却没有点燃,只是随意地摩挲着。
何世昌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把怀表合上,紧紧攥在手心。
老者看着远处的江面,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常事:“你儿子现在种的麦子,比谁都好。”
何世昌的身体猛地一僵。
儿子?种麦子?
这两个词像两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了他记忆的锁孔里。
他仿佛看到一片金黄色的麦田,风吹过,麦浪翻滚,像一片起伏的海洋。一个高大的青年站在麦田里,皮肤黝黑,笑容憨厚,正弯腰收割着饱满的麦穗。那个青年的眉眼,依稀能看出他小时候的轮廓,只是更加成熟,更加坚毅。
那个青年……是他的儿子?
种麦子……为什么是麦子?
他的妻子,最喜欢在院子里种几株麦子,说是看着它们从发芽到成熟,心里踏实。儿子小时候,总爱拿着麦穗当玩具……
一个名字,像深埋在土壤里的种子,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厚厚的土层,破土而出。
何世昌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激动而变得通红,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他看着身边的白发老者,声音因为压抑了太久的情感而变得沙哑、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吐出了那个名字:
“我儿子……叫必强?”
何必强。
这个名字一出口,他感觉心里某个空缺的地方,像是被瞬间填满了。是了,是这个名字!他的儿子,叫必强!何必强!希望他一生平安,凡事必强!
老者转过头,看着他通红的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丝温和的、带着释然的笑容。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但眼神里的肯定,已经说明了一切。
何世昌再也忍不住,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他不是一个爱哭的人,作为长子,他习惯了隐忍和承担,可在这一刻,所有的坚强都土崩瓦解。
他想起了妻子抱着必强时温柔的眼神,想起了必强第一次喊他“爹”时,他心里的狂喜,想起了自己冲进爆炸现场前,心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必强,爹对不起你”。
这么多年了……不,或许只是一瞬间。时间在他这里,早已失去了意义。可他的必强,长大了,还种出了最好的麦子。
“必强……我的必强……”他哽咽着,一遍遍地念着儿子的名字,像是要把这几十年的空白,都用这个名字填满。
怀表在他手心微微发烫,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此刻汹涌的情感。表链断裂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终结,而是某种迟来的、跨越了时间的连接。
江风依旧吹着,带着水汽的微凉,却吹不散何世昌心头的暖意。他知道,他可能永远也回不到1982年的那个家了,但至少,他记起了儿子的名字。
这就够了。
他重新站起身,把怀表小心翼翼地放回内袋,抚平了中山装的褶皱。虽然依旧不知道该如何找到儿子,但他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茫然和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笃定和期盼。
他要留在凤尾村。他隐隐觉得,这里或许不只是他意识的漂泊之地,或许,也是他与儿子之间,那根被时间斩断的线,重新连接的地方。
白发老者也站了起来,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祝福。
“回去吧,”老者说,“风大了。”
何世昌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奔流不息的江水,转身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不快,却异常坚定。中山装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手里紧紧攥着的,是那枚停在过去的怀表,心里装着的,是那个属于未来的、沉甸甸的名字——必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