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两辈子的命也没换回来的圆满(第2页)
望舒十五岁那年,出落得像极了当年的姜阿鸾,只是性子更活泼些,眼里总盛着光,像寒潭里跃动的碎阳。她不知自己命里的劫,只当那寒潭是处好景致,常背着竹篓去潭边采药,采够了就坐在青石板上,对着水面哼母亲教的歌谣。
她总说潭里住着位温柔的叔叔,会在她摔跤时托她一把,会在她采不到高处的草药时让藤蔓垂得低些。无情听了,只是红着眼眶摸她的头,姜阿鸾则会默默往她的药篓里塞一小包护身的草药,那草药里,掺着她自己的血。
这年深秋,望舒在潭边遇见了个游学的少年。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背着书箧,站在老榕树下写生,画的正是那潭水和攀着崖壁的牵牛花。望舒被画里的景致吸引,悄悄站在他身后看,少年回头时,两人撞了个满怀,画纸散落一地,其中一张上,竟画着个与望舒眉眼相似的女子,正坐在潭边浅笑。
“这是……”望舒捡起画,指尖微微发颤。
“是我梦中的姑娘。”少年挠挠头,脸颊微红,“我自小就梦到这处潭水,梦到一位姑娘,所以特意寻来看看。”
望舒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天的风很软,吹得牵牛花藤沙沙响,少年给她讲山外的故事,她给少年指潭里的游鱼,阳光透过榕树叶的缝隙落在两人身上,暖得让人不想移开脚步。
姜阿鸾找到他们时,正看见少年将一片刚摘的牵牛花递到望舒手里。那一刻,她心口的旧伤突然炸开似的疼,眼前阵阵发黑——黑袍老人的诅咒,终究还是来了。
她冲过去拉走望舒,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女儿的手腕。望舒不解地挣扎:“外婆,你干什么?”
“不准再见他!”姜阿鸾的声音发颤,眼里是望舒从未见过的恐惧,“这潭边,这树下,都不准再来!”
可情窦初开的心,哪是说收就能收的?望舒夜里偷偷溜出家门,与少年在潭边相会。少年给她带话本,她给少年送亲手做的糕点,两人在月光下并肩坐着,说不完的话像潭水一样绵密。
变故发生在一个雨夜。少年要返程归家,约好来年开春再来寻她。两人在潭边告别,少年握住望舒的手,刚要说话,望舒突然浑身剧痛,像有无数根冰针钻进骨头缝里,她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脸色惨白如纸。
少年吓得不知所措,想去扶她,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指尖刚触到望舒的衣摆,就见自己的手腕上突然浮现出一道血痕,与望舒心口的位置一模一样。
“是诅咒……”姜阿鸾和无情赶到时,正看见这一幕,她浑身冰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动了真心,诅咒就醒了。”
望舒的命保住了,却从此卧病在床,药石无医,每日里痛得死去活来,只有靠近寒潭时,疼痛才会稍减。少年也没能离开,他守在村子外,手腕上的血痕随望舒的疼痛一同深浅,日渐憔悴。
姜阿鸾看着日渐枯萎的孙女,看着潭边少年绝望的背影,终于做了决定。
那是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南疆罕见地下了雪,寒潭结了层薄冰,老榕树上挂满了冰凌。姜阿鸾让无情看好望舒,独自走进了寒潭深处。潭水刺骨,冻得她骨头都在响,可她没停,一步步走到当年梁砚骨灰沉落的地方。
她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那是当年梁砚送她的防身之物,刃上还刻着小小的“鸾”字。她抬手,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心口——与梁砚当年一模一样的位置。
鲜血染红了潭水,也染红了她苍白的脸。她看着自己的血一点点融进冰水里,嘴里低声念着咒文,那是她耗费二十年心血,从姜家秘卷的残页里寻到的破咒之法,以自身精血为引,以魂魄为祭,能解咒,却只能解一半。
“黑袍老人以命下咒,锁的是梁家女儿的‘得’,”她咳着血,声音断断续续,“我便以命破咒,换她‘生’……她能活,却再不能……与心爱之人相守……”
潭水剧烈地翻涌起来,水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回应。姜阿鸾看见梁砚的影子在水中浮现,他一脸痛惜地望着她,想靠近,却被她的血光挡住。
“别过来……”她笑了,眼泪混着血滑落,“当年你用命换我活,如今我用命换她活……我们扯平了……”
“阿鸾!”水中的影子发出模糊的呼喊,带着撕心裂肺的痛。
“梁砚,”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视线渐渐模糊,“望舒……就拜托你了……”
话音落时,她的身体缓缓沉入潭底,像一片飘落的牵牛花。心口的血还在流,在水中化作点点金光,一半融入潭底的泥土,一半飘向村子的方向。
卧病的望舒猛地睁开眼,身上的剧痛瞬间消失,她坐起身,茫然地看着窗外的雪,心里却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村子外的少年也突然一怔,手腕上的血痕褪去,可他望着村子的方向,却再也想不起自己为何要守在这里,想不起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姑娘的名字。
第二天,无情在寒潭边找到了母亲的遗物——那把刻着“鸾”字的匕首,和半片干枯的牵牛花花瓣,花瓣上沾着的血,已经冻成了暗红。
望舒活了下来,健康地长大,嫁了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生儿育女,日子过得平淡安稳。只是她总在深夜惊醒,梦见一片冰冷的潭水,梦见一个模糊的身影,醒来后泪流满面,却记不清梦见了什么。
她再也没去过寒潭,仿佛那地方有什么魔力,让她不敢靠近。偶尔从村民口中听到“外婆”两个字,她会莫名地心口发疼,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
无情守着药铺,守着那盆牵牛花,守着这个被两代人用命护下来的秘密。每个月圆之夜,他都会去寒潭边坐坐,潭水里,梁砚的影子会与姜阿鸾的影子依偎在一起,静静地望着村子的方向,像在看一场永远没有结局的梦。
潭边的老榕树渐渐枯萎了,牵牛花却开得一年比一年旺,紫莹莹的花盘爬满了崖壁,顺着水流的方向,一直蔓延到村子口。只是再没人知道,那每一朵花里,都藏着半句没说出口的爱,和一个解了一半、却痛了一辈子的咒。
风吹过潭面,带着刺骨的凉,像谁在低声叹息,叹那用两辈子的命,也没能换回来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