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有方向,心中有底气
一路向东,战火的痕迹渐渐清晰起来。
刚过函谷关,就见路边躺着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面黄肌瘦,怀里揣着干瘪的野菜团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往来的行人。明玥忍不住从行囊里掏出几块干粮递过去,流民们立刻争抢起来,嘴里发出含混的道谢声。
“这是刚从韩魏边境逃过来的。”韩衡站在她身边,望着那些流民的背影,声音沉了几分,“前几日听闻韩魏又在浊泽一带开战,百姓为了躲兵祸,只能往秦国这边跑。”
明玥看着他们踉跄离去的背影,心里沉甸甸的:“好好的家园,怎么就成了这样?”
韩衡没说话,只是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越往东走,景象越发触目惊心。曾经的良田成了荒地,田埂上还留着车轮碾过的深痕;村口的老槐树被拦腰砍断,断口处焦黑一片,像是被战火燎过;偶尔路过废弃的村落,残垣断壁间长满了野草,只有风吹过空荡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哭诉。
一日傍晚,他们在一座破庙里歇脚。刚生起火堆,就有几个逃难的妇人带着孩子躲进来避雨。孩子们冻得瑟瑟发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碗,见了韩衡和明玥,怯生生地往母亲身后缩。
韩衡将刚烤热的饼子分了些给她们,一个抱着幼子的妇人接过饼子,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多谢先生……我们从平阳逃出来的,兵爷们烧了村子,男人都被拉去当兵了,就剩下我们这些女人孩子……”
明玥听着她哽咽的哭诉,眼眶也红了。她帮着妇人给孩子擦脸,那孩子的脸颊冻得通红,手上满是裂口,却懂事地把手里的饼子先递到母亲嘴边。
韩衡坐在火堆旁,默默添着柴火。火光映在他脸上,看不清神情,只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卦签箱的边角。明玥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他曾在朝堂上为列国纷争筹谋,可此刻亲眼看见战火下百姓的疾苦,那些冰冷的权谋算计,都变成了眼前活生生的苦难。
夜里,雨声淅淅沥沥。破庙里的妇人孩子都睡熟了,明玥却见韩衡悄悄起身,走到庙门口望着外面的雨夜。她走过去,听见他低声自语:“星象上说,东方有兵戈之气,迁延数年不散……可这星辰流转的道理,百姓不懂,他们只知道,能活下去就好。”
他转头看向明玥,眼里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沉重:“以前在观星台推算国运,看到的是星轨移位、吉凶祸福,觉得霸业兴衰自有定数。可走了这一路才明白,所谓国运,说到底是百姓的性命。战火一动,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孩子没了爹娘……”
明玥握住他微凉的手,轻声道:“所以你才想离开朝堂,对吗?不想再用星象去算计战争,只想为他们算一算安稳日子。”
韩衡点头,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你看那妇人怀里的孩子,他不需要知道什么紫微垣、破军星,他只需要一个能吃饱穿暖的家。往后我们走江湖,多为这些百姓算一算收成,看一看前路,哪怕只能让他们心里多一分安稳,也算没白学这观星卜卦的本事。”
雨声渐小,天边露出一丝微光。韩衡望着远方,忽然笑了笑:“等天下太平了,我们就回到咸阳城外的山里,盖间小屋。我教你观星,你教我种庄稼,再也不管什么列国纷争,只守着我们的小日子,好不好?”
明玥靠在他肩上,听着他温热的呼吸,轻声应道:“好。”
战火或许还在蔓延,但只要心里装着这些苦难,装着对安宁的期许,脚下的路就永远不会走偏。就像这破庙里的火光,哪怕微弱,也总能照亮一点前行的方向。
破庙外的雨停了,晨光透过残损的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韩衡见妇人们正收拾行囊,脸上满是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便主动走上前,将卦签箱放在石台上打开。
“我会些卜算之术,不算前程富贵,只算生路安稳。”他声音温和,目光扫过众人憔悴的脸,“你们若信得过我,我便为大家指一条路。”
抱着幼子的妇人眼睛一亮,立刻拉着其他几人围过来:“先生真能算出生路?我们听您的!”
韩衡取出几枚铜钱,在掌心摇了摇,又望向门外的天色,沉声道:“往东南走,过了泗水,有片叫‘桃叶渡’的河谷。那里依山傍水,远离列国边境,历年战火都烧不到那里。”
他从行囊里翻出纸笔,凭着记忆画出简易的路线图:“沿着这条河走,见一片野生桃林就拐进去,林子里有废弃的村落遗址,石头垒的屋基还在,修修补补就能住人。河谷两岸的土地肥沃,水流也稳,适合种粟米和豆子,哪怕只种一季,也够一家人糊口。”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颤声问:“若是战火追过来怎么办?我们这些老弱妇孺,哪跑得过兵爷们?”
“桃叶渡有处天然的溶洞,在半山腰的石壁上,洞口被藤蔓挡着,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韩衡在图上标出溶洞的位置,“你们去了先把洞清理出来,备些干柴和水。万一真有兵马来,大人带着孩子躲进洞里,把牲畜赶到后山的密林里,洞口用藤蔓遮好,不出声就不会被发现。”
他又看向那几个带着孩子的妇人:“路上遇到城镇别停留,只在偏僻的村落换些干粮。尽量走山路,避开官道,夜里找废弃的房屋歇脚,记得在门口撒些草木灰——若有陌生人来过,脚印会留在灰上,能提前提防。”
“还有,”韩衡从包袱里拿出一小包种子,递给最年长的妇人,“这是耐旱的荞麦种,你们带上。到了桃叶渡,先把种子种下,用河水浇灌,不出三个月就能收获。老人孩子留在村里守着,年轻些的去附近山林采些草药和野果,换些盐和布,日子能慢慢缓过来。”
众人听得入了神,手里的路线图被攥得紧紧的,脸上的茫然渐渐被希望取代。抱着孩子的妇人抹了把泪,对着韩衡深深一拜:“先生这哪是卜算,是给我们指了条活路啊!我们这辈子都记着您的恩情!”
韩衡扶起她,又叮嘱道:“路上务必结伴而行,互相照应。遇到难处就看看天上的北斗星,它永远指着北方,你们只要朝着东南走,别偏离方向,定能走到桃叶渡。”
等众人千恩万谢地离开,明玥走到他身边,见他正将剩下的干粮和草药都塞进她们的行囊,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桃叶渡?真的那么安全吗?”
韩衡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轻声道:“以前帮秦王整理列国舆图时,见过那里的记载。说是早年有隐士在河谷定居,远离纷争,百余年都没被战火波及。至于安不安全……”他顿了顿,语气坚定,“至少比在这战火路上漂泊强。我能做的不多,只能给他们指一个方向,一份念想。”
阳光渐渐暖起来,照在卦签箱上,铜铃在风里轻轻摇晃。明玥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明白他为何放弃朝堂的权谋——比起在星象图上推演兴衰,他更想让这些被战火碾碎家园的人,真真切切地握住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就像此刻,他不算霸业,不算权谋,只算生路。这或许才是他学卜算的初心,是比任何情话都动人的温柔。
走到一片山林时,天色尚早,韩衡提议在此歇脚,顺便打些野味给明玥补补身子。明玥本想跟着,却被他按在溪边的石头上:“你坐着歇会儿,我去去就回。”
不过半个时辰,就见他提着一只肥硕的山兔回来,身上却干干净净,连点草叶都没沾。明玥正觉稀奇,就见他身后跟着几只小鹿,还有只松鼠蹲在他肩头,正抱着颗松果啃得欢实。
“你这是……”明玥惊得站起来,“别人打猎不是张弓射箭就是挖陷阱,怎么这些野物还跟你亲上了?”
韩衡将山兔处理干净,笑着往火堆里添柴:“方才在林子里,这只山兔被狼群追,我顺手赶跑了狼。许是它们通人性,知道我没有恶意吧。”
话音刚落,就见一只母鹿带着小鹿凑过来,用脑袋轻轻蹭他的手臂,眼里竟没有丝毫畏惧。明玥看得目瞪口呆,伸手想去摸,小鹿却机敏地往后退了退,只肯亲近韩衡。
“我说夫君,你是神仙吗?”明玥坐在他身边,看着他被小动物们围着的模样,忍不住打趣,“别人见了野物要么打要么躲,你倒好,成了山大王了。”
韩衡笑着摘下肩头的松鼠,往它手里塞了颗坚果:“哪是什么神仙。早年在公子府时,常去后山砍柴,见多了这些生灵。它们看似凶猛,其实都在护着自己的窝、自己的崽。就像方才那只母鹿,方才我靠近时,它弓着身子挡在小鹿前,那眼神凶得很,可我拿出随身的干粮掰了点给它,它就知道我没有恶意了。”
他往火里添了根木柴,火光映得他眉眼柔和:“方才打这只山兔,也是看它身边没有幼崽跟着。这林子里的生灵,我只取一只够咱们吃的就好。它们层层往我身上扑,不是不怕死,是为了护着身后的家人,宁可自己赴死——这是动物的心声,你不懂?”
明玥愣了愣,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打猎,每次归来总有满满一篓的猎物,那时只觉得收获丰厚,从未想过这些生灵背后也有牵挂。她望着那只仍在不远处徘徊的母鹿,忽然轻声道:“那它们会不会觉得你偏心?放了鹿却杀了兔。”
“这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则。”韩衡将烤得油香四溢的兔肉撕了一块递给她,“草木要结果,鸟兽要繁衍,人要活下去,总要有人吸收,有人延续。我不贪多,不滥杀,取我所需,留它们生机,这样山林才能一直有野物,我们路过时,也才能有口热乎肉吃。”
他说着,又往地上撒了些谷物,那几只小鹿立刻低头啄食起来。母鹿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的警惕渐渐散去,竟带着几分感激。
明玥咬了口兔肉,只觉得满口鲜香。她看着韩衡被夕阳镀上金边的侧脸,看着他轻手轻脚地给松鼠顺毛,忽然觉得他身上有种奇异的温柔——对人如此,对生灵亦是如此。他懂人间疾苦,也懂自然法则,就像这山林里的风,既能吹开繁花,也能滋养万物。
暮色渐深时,小动物们渐渐散去,只有那只松鼠还不肯走,蹲在他的卦签箱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们。韩衡笑着将它放进树林:“回去吧,你的家人该等你了。”
明玥靠在他肩头,听着远处的虫鸣,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没有权谋算计,没有战火纷飞,只有身边的人,眼前的篝火,和这山林间无声的温柔。原来最好的生活,从来都不是拥有多少,而是懂得取舍,懂得珍惜每一份生机。
夜色渐浓,两人在林间搭了简易的窝棚,篝火噼啪作响,烤兔肉的香气在风里散开。明玥蜷在韩衡身边,看着他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忍不住问:“我们接下来去哪?”
韩衡指尖在地上圈出一片区域:“往南走,去云梦泽。那里水网密布,草木丰茂,远离中原的战火,听说还有大片未被开垦的沃土,适合百姓安居——我们去看看,或许能为逃难的人再多指一条路。”
明玥往他身边凑了凑,鼻尖蹭到他衣角的草木香,满足地叹了口气:“有相公可真好,不愁吃不愁穿,每天跟着你走,连觉都睡得格外香。”她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说起来,你让我睡的那块石头,昨天在山涧边的,明明是块普通的青石,怎么躺上去比家里的床还舒服?还有前几天在破庙里,你选的那个角落,明明四面漏风,我却一点都没着凉——这些到底是为什么?”
韩衡被她问得笑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这可不是什么法术,是早年学的一点风水常识。你看那山涧边的石头,背靠着山,面朝水流,刚好挡住了夜里的寒风,又能接住清晨的暖阳,石面被太阳晒了一天,到夜里还留着温度,自然睡得舒服。”
他捡起根树枝,在地上画出地势走向:“风水讲究‘藏风聚气’,就像人要找个安稳的窝。破庙里那个角落,刚好在房梁的承重柱下,风从门窗进来会绕着柱子走,形成回流,所以看似漏风,实则气流平稳。而且那个位置离火堆近,又不会被火星溅到,自然暖和又安全。”
明玥听得眼睛发亮:“原来这么讲究?我还以为你随便指的地方呢!那我们吃饭的地方,你每次选的石头都平平整整,旁边总有干净的水源,也是看风水选的?”
“不全是风水,也看自然规律。”韩衡指着远处的山势,“你看山脉的走向,水流的方向,就能知道哪里能找到干净的水,哪里的土地结实不会塌陷。就像打猎要顺着兽迹,找住处也要顺着自然的性子来——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律,跟着规律走,自然顺顺当当。”
他低头看着她,眼里的笑意比篝火还暖:“不过最重要的,是身边有让你安心的人,对不对?心里踏实了,哪怕睡在石头上,也像躺在软榻上一样安稳。”
明玥被他说得脸红,往他怀里缩了缩,闷闷地说:“才不是……是你的石头选得好。”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清楚,他说的是真的。跟着他走这一路,哪怕住破庙、睡山林,哪怕见过战火与疾苦,她心里却始终安定。因为知道身边这个人,会为她算好前路,会为她挡住风雨,会把最安稳的角落留给她。
篝火渐渐弱下去,韩衡往火堆里添了些柴,将她搂得更紧了些:“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到了云梦泽,我给你找块更好的石头,让你睡得比今天还香。”
明玥“嗯”了一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很快就沉沉睡去。梦里没有战火,只有漫山的桃花和清澈的溪流,韩衡牵着她的手,走在暖暖的阳光下,脚步轻快,笑声清亮。
原来所谓安稳,从不是住华屋、卧软榻,而是身边有良人,前路有方向,心里有底气。就像这山林里的风,哪怕吹过千沟万壑,只要身边有可依靠的人,就能把所有颠簸都走成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