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名琪妙 作品

第185章 朱雀织云

瓮城的流言在磁粉印泥与活字檄文的剿杀下渐渐失了声息,如同被春阳晒化的薄冰。?k,s·w·x*s_./o?r.g^城西织造坊的空气却依旧凝滞,弥漫着陈旧木料、霉烂丝絮与织工汗液混合的沉闷气息。数十架笨重的老式腰机如同垂暮的老者,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伫立,每一次投梭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梭子拖着长长的纬线,在密匝的经线间艰难穿行,缓慢得如同蜗牛爬行。织妇们佝偻着腰背,枯槁的手指在经线间翻飞,指节因常年用力而变形肿大,布满老茧。汗水顺着她们凹陷的鬓角滑落,滴在积满污垢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转瞬又被飞扬的细碎绒絮覆盖。

“咳……咳咳……”压抑的咳嗽声在角落里响起。一个头发花白、面如金纸的老织妇再也支撑不住,瘦骨嶙峋的身体从织机上滑落,瘫软在冰冷的泥地上。旁边一个同样憔悴的妇人慌忙丢下手中的梭子去搀扶,动作间带倒了一个盛着半碗浑浊凉水的破陶碗。

哐当!

刺耳的碎裂声在沉闷的织坊里格外惊心。浑浊的水泼了一地,也溅湿了刚刚踏入坊门的几双靴子。

白宸停住脚步,竹青长袍的下摆沾上了几点泥水。他目光扫过地上昏厥的老妇、散落的梭子、泼洒的脏水,最后落在那架庞大笨重、如同怪兽骨架般的腰机上。华尔街的高效与眼前这近乎原始的劳作场景形成残酷的对比,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紧迫感攫住了他。叛军虽退,民生凋敝,若瓮城百姓连件蔽体的衣物都要耗尽心力,何谈御敌?何谈长治?

“陛下……” 织造坊的管事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搓着手,脸上堆着谄媚又惶恐的笑,一股劣质头油的气味从他稀疏的发顶散发出来,“都是些粗苯家伙,脏了您的眼……”

白宸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一架闲置的腰机旁。这庞然大物由硬木打造,结构粗笨,主要的传动依靠几根磨损严重的麻绳和木制连杆。他伸出右手,试着推动那根连接着综片(提升经线的装置)的横杆,入手沉重异常,仿佛在推动一块巨石。旧伤的右手小指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的刺痛。

“织一匹素纱,”他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需耗时几何?”

管事额头冒汗,腰弯得更低:“回陛下,这……这得看纱的粗细密实,最……最寻常的素纱,手脚麻利的妇人,起早贪黑,也得……也得半月有余……”

半月!白宸的指尖在粗糙冰冷的横杆上无意识地划过。效率低下的根源,在于这笨重的提综方式,每一次提升经线形成梭口,都需织工用腰力和手臂强拉硬拽,如同与巨兽角力,耗尽了体力与光阴。

“取纸笔来。”白宸吩咐。

管事慌忙应声,连滚爬爬地去了。

白宸的目光穿透这昏暗污浊的织坊,脑中飞速勾勒。现代纺织机械的核心——飞梭与轴承!飞梭可极大提升引纬速度,而轴承……他目光扫过腰机上那些因摩擦而磨损得坑坑洼洼的木轴孔,若能减小此处的阻力,整个传动系统的效率将成倍提升!

管事很快捧来了粗糙的麻纸和一根秃毛的炭笔。白宸接过,不顾袍袖沾染木屑灰尘,俯身便在那摇摇欲坠的织机旁,将麻纸铺在布满绒絮的机架上。炭笔划下,线条简洁而精准,一个迥异于现有腰机的结构跃然纸上:脚踏板取代了腰部的力量,通过一组巧妙的杠杆连杆,驱动综片上下;原本缓慢投掷的手梭被一个装有滑轮轨道的小巧“飞梭”取代,只需拉动绳索,飞梭便能携带纬线在梭口中快速穿行!而在所有转动的轴孔处,他都特意标注了一个小小的、内凹的环形标记。

“找城中最好的木匠,”白宸将图纸递给身后跟随的谢明远,“按此图,改制一架新机。重点在此处,”他指着轴孔处的标记,“需开凿规整圆槽,嵌入坚硬圆润之物,务求转动顺滑,摩擦最小。” 他无法说出“轴承”二字,只能以“坚硬圆润之物”替代。

谢明远接过图纸,青衫肘部那只沾了香灰的白鹤翅膀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天禧小税旺 更歆蕞哙他看着图上那些精妙的杠杆与飞梭结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又被习惯性的阴郁覆盖。他咳嗽了一声,左手习惯性地去撕扯衣摆的线头,却发现那处早已被他撕扯得光秃秃的,只留下一个难看的毛边。

“坚硬圆润之物……”他低声重复,目光扫过腰机上那些粗糙的木轴,“玉石?玛瑙?恐靡费过巨,且易碎……”

“用这个。”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崔璃不知何时已走近。她依旧穿着玄色襦裙,肩下的伤口被厚厚的细麻布包裹,透出浓重的药味,行动间略显滞涩。她左手托着一个打开的扁平木盒,盒内铺着深色绒布,上面静静躺着几块形状不规则、但边缘被打磨得异常光滑温润的物件——赫然是之前粮仓惊变时,萧明凰那支断裂的金簪残留的碎片!最大的一块,正是那枚意外形

成的“断龙金”印纽,龙首在昏暗光线下折射出内敛的金芒。其余碎片也都被仔细清理过,虽形状各异,却都透着金质的厚重与光泽。

“金性至坚,延展极佳,打磨圆润后,嵌入木槽,润滑耐磨,远胜玉石。”崔璃的声音平板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她左耳悬着的青铜齿轮在坊内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光,缺失毒针的齿槽如同一个微小的伤口。

白宸眼中掠过一丝激赏。金,尤其是纯度高的金,确实具有极佳的耐磨性和低摩擦系数,是绝佳的轴承材料!这思路,既解决了技术难题,又巧妙地将那枚象征权柄新生的“断龙金”化入了民生之器。

“善!”白宸颔首,“便以此金片,嵌作转枢之珠!”

接下来的几日,瓮城最好的老木匠带着徒弟们日夜赶工。锯木声、刨花声、凿孔声取代了织坊里沉闷的投梭声。木匠坊里弥漫着新鲜木料的清香和汗水的气息。老木匠布满皱纹的手抚摸着那几块沉甸甸、温润光滑的金片,尤其是那枚小小的龙首金纽,浑浊的眼中满是敬畏与惊叹:“乖乖……用真金做轴珠……老头子干了一辈子木匠,头一遭啊!”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些金片在细密的磨石上打磨,直到每一块都浑圆如珠,光滑如镜,在灯下熠熠生辉。

新织机组装好的那日,吸引了整个织造坊的目光。它比旧腰机略高,结构更为紧凑精巧。最引人注目的,是下方多出的两块脚踏板,以及机身上方那架设着光滑木轨、带着精巧小滑轮的木梭盒(飞梭)。而在所有转动的关键轴孔处,都严丝合缝地嵌入了一颗颗浑圆饱满、金光流转的“珠子”,其中位于核心驱动轴上的那颗,正是那枚小小的龙首金纽,龙角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点威严的星芒。

崔璃站在新机前,玄色的身影在周围灰扑扑的织机和织妇中显得格外清冷。她肩下的伤口在动作时依旧会传来隐痛,左耳青铜齿轮的空洞处似乎也残留着寒意。她需要亲自调试,验证每一个传动节点是否顺畅。

“崔姑娘,小心啊!”老木匠看着那闪着寒光的锋利梭尖和紧绷的经线,忍不住提醒,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带着木屑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崔璃恍若未闻。她伸出略显苍白的左手,轻轻搭上那光滑的飞梭外壳,右手则握住了控制飞梭往复的拉绳。她的目光专注而锐利,如同在审视一件最精密的墨家机关。

深吸一口气,她脚下发力,轻轻踩下右侧的脚踏板。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括咬合声响起!下方精巧的杠杆连杆瞬间将力量传递至上方的综片装置。

刷!

沉重的综片被轻松提起,密匝的经线整齐地分开一道清晰宽阔的梭口!动作之轻快顺畅,与旧腰机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拉扯判若云泥!

坊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所有织妇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高高升起的综片。山叶屋 醉芯蟑結庚欣快

崔璃眼神一凝,右手猛地拉动绳索!

嗖——!

那装载着纬线的飞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沿着光滑的木轨,化作一道迅疾的灰影,带着破风的轻啸,瞬间穿越了那道宽阔的梭口!其速度之快,只在众人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天爷!” “好快!” 惊呼声再也压不住,如同水花般在坊内炸开!

然而,就在飞梭即将抵达轨道另一端、准备被机括卡住定位的刹那!

异变突生!

连接飞梭外壳与内部滑轮的某个细小榫卯,因这远超旧式投梭的初速和力量,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这声音被淹没在众人的惊呼里,却逃不过崔璃敏锐的耳朵!

她瞳孔微缩,几乎是本能地,左手快如闪电般探出,试图在飞梭失控前将其按住!

动作牵动了肩下的伤口,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让她动作慢了半拍!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嗤啦——!

飞梭外壳上一片因高速摩擦而翘起的、极其锋利的木刺,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划过她因动作而暴露出的左手手腕内侧!

剧痛袭来!

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

“呃!”崔璃闷哼一声,左手猛地缩回,右手拉绳的动作也随之一滞!

失控的飞梭带着巨大的惯性,狠狠撞在梭轨尽头的木制卡槽上!

咔嚓!

卡槽边缘被撞裂开一道细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