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金火销镣(第2页)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铁腥味和焦糊气。白宸微微眯起眼。华尔街的思维在高速运转:熔毁刑具,看似是废弃无用之物,但如此大规模,且由铁鹰这个敏感人物亲自监督……是西秦残余势力的某种表态?还是萧明凰的手笔?示弱?还是……资源整合,另有所图?
就在这时,一阵极淡的、清雅如兰的幽香,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气息,悄然飘入这充斥着铁锈与焦糊味的空间。
白宸循着香气侧目。
只见刑场边缘,那高大的灰石围墙的阴影下,不知何时停了一乘素青色的二人小轿。轿帘低垂,轿身没有任何纹饰,朴素得与这血腥之地格格不入。轿旁侍立着一个穿着水绿色衫裙的小丫鬟,梳着双丫髻,发髻上系着两枚小小的银铃,裙摆处用同色丝线绣着几只振翅欲飞的毒蛾图案,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云岫!萧明凰的陪嫁婢女!她垂着眼帘,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姿态恭顺,仿佛只是陪着主人路过。但白宸知道,她发髻间那看似装饰的银针淬着孔雀胆,荷包里藏着会发光的蛊虫卵,每夜还需用血喂养金蚕蛊。她出现在这里,如同一个无声的信号。
轿帘被一只染着艳丽丹蔻的纤纤玉手轻轻挑起一角。
萧明凰那张媚骨天成、足以颠倒众生的脸,在轿厢的阴影中显露出来。她并未下轿,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目光盈盈地望向熔炉的方向。雪白的狐裘依旧裹着她玲珑的身躯,但白宸敏锐地注意到,昨日被燕无霜撕裂的右边袖口,此刻已被细密的金线巧妙地缝合,针脚几乎天衣无缝,只在光线下能看出细微的不同。金线暗绣的西秦密文在缝合处依旧流畅,不见丝毫破绽。
她脸上带着惯有的、无懈可击的温婉笑意,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仿佛眼前这熔炼刑具的肃杀场景,不过是市井间一处寻常的铁匠铺。她的目光在白宸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和了然,微微颔首示意。随即,视线又落回那烈焰熊熊的熔炉和铁鹰魁梧的背影上,红唇边噙着的那抹笑意,似乎更深了些,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玩味。
华尔街的博弈模型瞬间拉响警报:她来了!果然是她!熔毁刑具,是她的授意!目的是什么?资源?示好?还是……用这熔化的铁水,锻造新的枷锁?
“铁校尉辛苦。”萧明凰的声音透过灼热的空气传来,酥软柔媚,如同春风吹拂柳梢,却奇异地压过了鼓风机的轰鸣和铁锤的敲击,“这些凶煞之物,早该化去戾气,归于尘土。熔了它们,也是为瓮城积一份福德。”她的话语滴水不漏,带着悲天悯人的慈悲,仿佛此举是莫大的善行。
铁鹰敲击铁砧的动作终于停下。他缓缓转过身。那张脸如同刀劈斧凿,线条刚硬冷峻,一道深刻的疤痕从左边眉骨斜斜划至嘴角,更添几分凶悍。他琥珀色的眼珠(据说有西域血统)在炉火的映照下,如同两点燃烧的炭火,目光扫过轿中的萧明凰,又掠过不远处的白宸,最终落回熔炉上,嘶哑地开口:“公主仁心。铁某奉命行事而已。”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金属般的冰冷。
他不再多言,提起那柄沉重的锻打锤,走向旁边一块刚从炉膛旁取出的、暗红色尚未完全凝固的巨大铁坨。那铁坨是从熔化的刑具铁水中冷凝出来的粗坯,形状不规则,散发着惊人的高温和暗
红的光泽。
铁鹰深吸一口气,那如同覆盖着岩石般的胸膛高高鼓起。他双手紧握锤柄,虬结的肌肉瞬间绷紧,爆发出恐怖的力量!沉重的铁锤带着撕裂空气的呜咽声,被他高高抡起!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铁锤裹挟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那暗红色的铁坨之上!
火星如同炸开的烟花,猛烈地四溅开来!灼热的气流猛地扩散!
巨大的铁坨在这开山裂石般的一击下,剧烈地震颤,发出痛苦的呻吟,表面的暗红色瞬间变得更加明亮,被砸击处肉眼可见地凹陷、变形!
铁鹰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他双臂肌肉贲张,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沉重的铁锤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黑色的旋风!
铛!铛!铛!铛!
一锤重过一锤!
连绵不绝的恐怖巨响在刑场上空炸开,如同九天落雷!每一次锤击,都伴随着大蓬耀眼的火星喷射而出,如同下了一场灼热的铁雨!那坚硬、沉重、代表着死亡与酷刑的粗铁坯,在狂暴的力量下不断变形、延展、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周围的汉子们早已停下手中的活计,敬畏地退到远处,捂着耳朵,脸色发白地看着这非人的力量展示。连鼓风机的“呼哧”声都被这震天撼地的锤击彻底掩盖。
白宸眯着眼,看着火星四溅中那个如同魔神降世般的身影。华尔街的物理模型在脑中计算着每一次锤击的力度和角度,评估着这具身体爆发出的恐怖能量。这不仅仅是熔毁,这是……锻造!用这沾满血腥的刑具之铁,锻造新的器物!
萧明凰坐在轿中,隔着帘幕的缝隙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的笑意依旧温婉,但那双妩媚的眼眸深处,却闪烁着冷静而锐利的光芒,如同在欣赏一件完美的工具正在打磨成型。
不知过了多久,那震耳欲聋的锤击声终于停歇。铁鹰拄着铁锤,胸膛剧烈起伏,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在炉火的映照下闪闪发光。他面前,那块巨大的暗红色铁坨,早已被彻底改变了形状——被反复锻打延展,变成了一块厚实、宽大、带着粗糙纹理的……犁铧雏形!
粗犷的轮廓已现,边缘还带着高温的红热。
铁鹰喘着粗气,随手将沉重的锻锤往地上一扔,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看也不看那初具雏形的犁铧,而是解下腰间那条沉甸甸的、嵌满金珠的腰带。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走到熔炉旁,抓起一把铁钳,夹起腰带两端,毫不犹豫地将这条象征着他刽子手生涯、沾染了无数亡魂怨念的金珠腰带,猛地投入了那炉膛内依旧翻腾的亮白色烈焰之中!
嗤——!
金珠与烈焰接触的瞬间,发出刺耳的声响!那些冰冷的、象征生命终结的金珠在高温下迅速软化、变形、熔融!暗沉的金色液体混入了赤红的铁水之中,再也分不出彼此!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血腥、金属和高温焚化气息的怪异味道猛地升腾而起,瞬间弥漫了整个刑场!这味道仿佛带着无数亡魂最后的尖啸,冲击着每个人的感官!
几个汉子忍不住干呕起来。云岫的小脸也变得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萧明凰轿中的幽兰甜香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浓烈怪味冲淡了。她秀眉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铁鹰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腰带彻底消失在烈焰中,如同丢弃了一件再无用处的垃圾。他转过身,重新走向那块已经冷却成暗黑色的犁铧粗坯。这一次,他拿起的不再是锻打锤,而是几把尺寸不一的、更加精细的凿子和锉刀。
他蹲下身,如同最虔诚的工匠,开始仔细地修整犁铧的边缘,打磨掉粗糙的毛刺,在关键的受力部位凿出更流畅的弧度。他手指粗大,布满老茧,动作却异常沉稳而精准。每一次凿击,每一次打磨,都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
华尔街的思维高速运转:熔刑具,锻犁铧!金珠腰带也熔了!这已不仅仅是资源转化,而是一种近乎仪式的宣告!宣告着杀戮时代的终结?还是……宣告着另一种以土地和耕作为名的征服的开始?铁鹰这专注的打磨,是在锻造一件农具,还是在打磨一柄新形态的武器?
白宸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那块逐渐成型的、暗沉厚重的犁铧上。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萧明凰那只染着艳丽丹蔻的纤手,从轿帘的缝隙中轻轻探出。指间捏着几颗小巧玲珑、金光灿灿的——金瓜子!
她手腕轻轻一扬。
几道细碎的金光划破灼热的空气,带着轻微的破空声,精准地落在了铁鹰脚边那片刚刚清理出来的、相对干净的地面上。
叮铃…叮铃…
几颗金瓜子落在夯实的土地上,发出
清脆悦耳的撞击声,滚动了几下才停住,在炉火映照下反射着诱人的光泽。
铁鹰打磨犁铧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珠看向轿子的方向,带着一丝询问。
萧明凰柔媚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市井妇人般的精明和随意:“铁校尉辛苦,这点金子,算是我添的柴火钱。这犁铧打好后,也不必入库了,就地分发给城外那些垦荒的流民吧。告诉他们,这是侯府世子体恤民生,熔了旧日枷锁,为他们铸的新犁。”她顿了顿,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地看向不远处的白宸,“世子爷,您说呢?这点小钱,够买下这犁铧的工料了吧?”
好一招移花接木!华尔街的评估瞬间完成。她抛出的金瓜子,既是支付(堵住悠悠之口),更是试探(白宸对“侯府世子”名头的反应),更是将“熔刑具铸农器”的善名和潜在的民心,轻飘飘地、却不容拒绝地,直接扣在了白宸头上!那金瓜子上,是否也刻着亩产纪录的伏笔?
白宸迎着萧明凰那看似温婉、实则暗藏锋芒的目光,华尔街的博弈模型瞬间推演出无数应对方案。他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浪荡不羁、却毫无破绽的笑容,如同原身附体,扬声应道:“公主殿下体恤下情,慈悲心肠,白某佩服!这点金子,买这犁铧自然是绰绰有余!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地上那几颗金瓜子,语气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调侃,“公主这金瓜子成色上佳,熔了铸犁,未免有些可惜。不如留着,下次请我吃酒?”
他既接下了这份“善名”,又用轻佻的言语化解了被架在火上烤的尴尬,更暗示了萧明凰此举的“浪费”,点明了她背后的算计。华尔街的谈判技巧在此刻化作了最市井的调笑。
萧明凰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仿佛被白宸的“无赖”逗乐:“世子说笑了。金子用在刀刃上,才不算可惜。”她不再纠缠,放下了轿帘。素青小轿在云岫的示意下,被轿夫稳稳抬起,悄无声息地滑入围墙的阴影,很快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幽兰甜香,迅速被刑场浓重的铁腥味吞噬。
铁鹰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更加用力地凿击打磨着那块暗沉的犁铧粗坯。凿子与铁器摩擦,发出刺耳的“嚓嚓”声,火星零星溅起。他腰间那条象征刽子手生涯的金珠腰带已然消失,空荡荡的,只剩下厚实的牛皮。每一次凿击,他左肩上那片隐约的疆域刺青,肌肉都随之微微起伏。
白宸站在原地,看着铁鹰专注打磨的背影,看着炉膛内依旧翻腾的、混合了刑具铁水与金珠熔液的赤红,看着地上那几颗被遗忘的金瓜子,华尔街的思维如同精密的齿轮高速啮合。熔枷锁为犁铧,化杀戮为耕耘。这看似充满希望与救赎的仪式背后,是萧明凰翻云覆雨的手腕,是铁鹰无声的效忠,是西秦暗流的涌动,也是他白宸不得不卷入的更深的漩涡。
金笼化犁,犁破的,究竟是冻土,还是另一层更坚固的囚笼?
深秋的寒风卷起地上的灰烬和未散尽的焦糊血腥气,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刑场。远处,瓮城寻常人家的炊烟正袅袅升起,与刑场上空的浓烟交织在一起,模糊了天堂与地狱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