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易南生 作品

第545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三)

卫子歇把磨好的墨汁倒进砚台,狼毫饱蘸了墨,在宣纸上写下“春耕”二字。笔锋间还带着当年野狼谷的凌厉,却多了几分温润。像把劈过无数头颅的刀,此刻却用来给花松土,刃口上还沾着春天的泥。“西坡的麦种该醒了,”他往我手里塞过笔,“温先生要是在,定会让你写这头个字。”

我握着笔的手忽然不抖了,像握着当年温北君的戒尺,又像握着那孩子举莲茎的力道。墨汁落在纸上,晕开的痕迹里,竟仿佛能看见南瘴的红绒花、北境的雪、回纥的狼皮袄,还有孩子们眼里,那朵迟早会全开的莲。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沙沙响,像西坡的犁铧翻过冻土,把过去的血和现在的暖,都翻进了土里。

风过时,莲叶轻轻晃了晃,把阳光抖成碎金,落在每个人的发间、肩上、新翻的泥土里。柳明宇的锦袍上沾着泥,骨力斐罗的狼皮袄上别着莲茎,卫子歇的鬓角藏着黑发,那孩子的藤疤淡得像道影子。远处的夯歌还在继续,念书声混着奶酒香,把“莲开北境”四个字,唱得比任何战歌都响亮。

我知道,这字落下去的地方,明年定会有麦浪翻滚,有莲叶接天,有越来越多的声音,把“会开”两个字,念成日子该有的模样。像那颗在奶酒里发了芽的莲子,像那朵顶着冰碴开的莲花,像我们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人,此刻都站在这片土地上,等着春天把日子,酿成像奶酒一样暖,像莲花一样香的模样。

池里的花苞又撑开了些,嫩白的瓣尖沾着阳光,像镀了层金。那孩子举着莲叶跑过来,把花瓣的影子拓在我手背上,说“将军,你看像不像你的刀”。我低头看着那片晃动的影子,忽然觉得这把刀,终于找到了它该去的地方——不是劈开疆界,而是给花当伞,给草当土,给每个等待花开的日子,当块踏实的青石板。

那孩子的笑声还在回廊上荡着,像颗被阳光晒暖的石子,在每个人心里都漾开圈浅纹。我手背的花瓣影随着莲叶晃动,倒真像把正在轻颤的刀。这把刀跟着我在野狼谷劈过回纥人的狼牙棒,棒上的狼牙被劈得崩飞时,溅起的血珠在雪地上烫出个小坑;在南瘴砍过绞人的毒藤,藤汁溅在刃口上,冒出的青烟里带着股腥甜。此刻刃口的缺口里嵌着的太多人的血,被阳光晒得发烫,竟像是在回应那片晃动的光影,微微发颤。

“将军的刀能护着莲花吗?”孩子忽然仰起脸,藤疤在额角绷得发亮。他总爱问这样的问题,上次见了马厩老卒给战马钉掌,就问“马掌能护着草不被踩吗”,气得老卒笑骂“小蛮子倒比柳公子还啰嗦”。这孩子的眼睛亮得像野狼谷的星子,去年刚来时总爱躲在幡子底下,被卫子歇用艾草汁敷藤疤时,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出声。此刻他举着莲叶的手稳得很,指节上冻疮的红痕还没消,却把叶子递得笔直,像举着什么郑重的信物。

我刚要开口,却见卫子歇举着狼毫走过来,笔尖还沾着新磨的墨。他那件灰布棉袍的前襟沾着些莲池的青泥,是今早捞莲瓣时蹭上的,倒像是故意绣上去的花纹。“将军的刀现在忙着呢。”他往西坡方向扬了扬下巴,那里的号子声忽然变了调,混着一阵欢呼,惊飞了田埂上的麻雀,“吴泽说他们刨出了去年埋下的酒坛,正等着将军去开坛呢。再不去,那家伙保准自己先灌下半坛,去年他偷喝庆功酒,结果抱着旗杆喊了半夜‘莲花万岁’。”

那坛酒是去年冬至埋的,南瘴的米酒混着回纥的奶酒,封坛时卫子歇非要往里塞把莲籽,说“明年花开时,酒香里得带着莲味”。当时柳明宇还笑他胡闹,说“酒里泡莲籽,倒像给花喝的”,边说边往坛口撒了把麦种,“要我说,得让麦香也掺进来,才像北境的春天”。此刻柳明宇已经提着空酒壶往那边走,他那件云纹锦袍早就看不出原色了,领口磨得发毛,下摆沾着的莲池青泥结成了块,倒像是新画的莲纹,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