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易南生 作品

第554章 梧桐雨落(五)(第2页)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脸埋进我颈窝,小小的身子抖得像片落叶。

三个月后的一个傍晚,知画跌跌撞撞地冲进殿里,手里捏着封染血的信:“娘娘,齐国……齐国送来的信!”

信纸是粗糙的麻纸,上面的字迹却熟悉得让人心惊,是叔叔的笔迹,只是比往常潦草许多,像是用最后力气写的:“小鸢,凌蕤已答应休战,以淮河为界,十年不犯。我甚好,勿念。让瑾潼记得,爹爹在齐国看的风筝,比江南的好看。”

信末没有落款,只有枚模糊的血指印,像朵被揉碎的花。

我把信纸凑到鼻尖,闻到淡淡的血腥味里,混着丝熟悉的栀子花香——那是碧水姐生前最喜欢的香粉味,叔叔总说这味道能安神。

原来他连赴死前的信,都要蘸着这江南的春天写。

那晚瑾潼发起高热,梦里反复喊着爹爹。我抱着她坐在床边,听更漏滴答到天明。天边泛白时,她忽然睁开眼,指着窗外:“鸢姐姐,你看,蝴蝶风筝!”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晨光里,只看见片被风吹落的栀子花瓣,悠悠地飘着,像只断了线的白蝴蝶。

三日后,齐国送来议和书,附带的还有个紫檀木棺。凌蕤在信里说,温将军感佩两国百姓疾苦,自缢于驿馆,以血肉为两国和平铺路。

开棺那日,京城里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像极了叔叔离开那天。棺木里没有尸首,只有套叠得整整齐齐的青布袍,领口别着支缠枝莲玉簪——是当年叔叔送给碧水姐的定情物,后来碧水姐下葬时,我以为早已随她入了土。

袍角绣着只小小的蝴蝶,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初学刺绣的人绣的。我忽然想起那年瑾潼缠着叔叔学绣花,他笨手笨脚地戳到了手,血珠滴在布上,瑾潼笑着说要把爹爹的血绣成蝴蝶。

原来他一直留着。

温家军的将士跪在棺前,哭声震得雨丝都发颤。我把那支玉簪插回棺木里,轻声说:“叔叔,回家了。”

棺木入土那日,瑾潼捧着那只木雕蝴蝶风筝,跪在坟前,把风筝线系在墓碑上。风一吹,明黄的翅膀簌簌作响,像在展翅高飞。

“爹爹,”她仰着小脸,眼里没有泪,“鸢姐姐说,你去追春天了。那我把风筝放得高高的,你看到了,就顺着线回来好不好?”

风吹过坟头的青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轻声应好。

后来的许多年,每到清明,我都会带着瑾潼去坟前放风筝。她渐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眉眼像极了碧水姐,笑起来眼里有星星。

有次她指着史书上“温北君”三个字问我:“娘说,爹是大英雄。可我总觉得,他只是个会把糖葫芦让给我的爹爹。”

我摸着她鬓角的碎发,看着远处孩子们放风筝的身影,忽然明白,有些英雄主义,从来都不是金戈铁马的厮杀,而是明知前路是死,却依然愿意为身后的人,多挡一寸风雪。

就像那年在江南,他背着受伤的我穿过栀子花丛,说:“别怕,有叔叔在。”

风里,那只明黄的蝴蝶风筝越飞越高,线的尽头,仿佛能看见个青布袍的身影,正笑着向我们挥手,鬓角的银丝在阳光下闪着光,像落满了春天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