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易南生 作品

第588章 乘风(六)

有天卫将军回来了。他穿着件带补丁的铠甲,甲片上的锈迹像落满了星星,怀里抱着包蜀葵种子,身后跟着个眼角带疤的亲卫,背上的箭筒里插着几支羽毛箭,箭尾还沾着北境的尘土。他蹲在花田边,把种子往土里埋,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泥,嘴里念叨:“北境的土硬,得拌点糖渣才肯长。” 我凑过去,看他手背上的伤疤,纵横交错的,像地图上的河。有道疤从虎口一直延伸到手腕,听说那是当年在临仙城拼杀时,被敌人的刀划开的,骨头都露出来了,他还咬着牙把刀夺了过来。“将军,”我鼓起勇气问,“您认识我爹吗?”

卫将军手里的动作停了,转头看我时,眼里的光突然软了下来,像结了冰的河慢慢化开。“你是姜昀的儿子吗?”他从怀里摸出块糖,油纸包着,还带着他体温,“你爹当年在牢里,总跟我们念叨,说要给娃攒糖钱,让你天天都能吃着甜的。你爹可是个伟大的人,我的先生,也就是温北君说过,他这一生没多少朋友,那个男人算得上一个,过命的朋友。”

糖块在嘴里化开时,甜得人想哭。我看见他铠甲的缝隙里沾着蜀葵花瓣,紫莹莹的,像临仙城夜空的颜色。卫将军说,北境的蜀葵开得泼辣,能在石头缝里扎根,就像爹那样的人,看着文弱,骨头却比石头还硬。

入秋时,花田里来了只狐狸,身后跟着三只毛茸茸的小崽,在花丛里打滚,把花瓣蹭得满身都是。小石头说那是栀栀,去年被母狐领走的,如今带着崽儿回娘家了。我蹲在田埂上看它们,母狐蹲在老槐树下望着,尾巴轻轻扫着地面,眼里安安稳稳的,像娘坐在油灯下看我做活时的模样。郭先生说,狐狸是通灵性的,它们回来,是知道这里有念想。

老兵的身体越来越弱,郭先生天天给他熬药,药汤里总飘着朵栀子花,说能安神。有天我送药过去,听见老兵跟卫将军说:“等我走了,就把我埋在姜昀旁边,当年没跟他一起守临仙城,这回得做个伴。”

卫将军没说话,只是往花田里撒了把蜀葵种子,风一吹,种子飘得老远,有些落在我埋爹衣襟的地方,像撒了把星星。

后来我在花田边搭了间小棚子,跟着糖坊的掌柜学熬糖。掌柜的跛着脚,是当年被炮弹炸伤的,他教我选栀子花瓣时,总说:“得挑那些迎着太阳开的,晒足了光,熬出来的糖才甜。”他教我掌控火候,说:“熬糖得有耐心,火大了糊,火小了不甜,跟过日子一个理。”他袖口沾着的草木灰落在地上,画出的线歪歪扭扭的,像爹当年在地上教我写的字。

我熬的第一锅糖卖相不好,有些地方焦黑,像块被雨打湿的炭。可分给药坊的郭先生、花田边的刘棠、还有老兵时,他们都说甜。老兵含着糖,眼睛笑成了缝:“跟温老夫人熬的一个味。”刘棠把糖纸夹在给卫将军的信里,说要让北境的风也尝尝甜。小石头最逗,把糖块埋进他的铜弹壳里,说要给北境的蜀葵捎点家乡的味。

开春的时候,临仙城来人了。是个瘸腿的老秀才,背着个破书箱,说废墟上长出了新绿,有栀子,也有蜀葵,还有些不知名的草,从砖缝里钻出来,把断壁残垣遮得绿油油的。他说有天夜里,听见废墟里有人唱歌,像极了当年温府的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