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普普 作品

第一百五十章 换役

外头声音传进来的时候,吴公事嘴里正咬着几根水芹。

水芹还在当季,掐得非常嫩,炒得也正是火候,脆嫩爽口,只要上下牙关一合,立刻能很清晰地听到它那笔直茎杆发出的“咔嚓”断开声。

一咬断,嫩茎里就在嘴里溅出清甜的汁液。

那汁液带一点很轻微的水芹特有青涩味,混在香辣十足的肉片、油肥脂足的汤汁里,完美地互补了起来。

这样好的菜,他吃的时候,其实是有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但那“宋”、“小娘子”四个字,哪怕是分开的,也还是像带了金刚钻头一样,把他外头罩着的那层“饭罩”给钻破了。

吴公事几下扒完碗里的饭菜,又给自己抢盛了一勺带汤带菜的小炒肉,马上把那碗放下,嘱咐左右人道:“我还没吃完,你们可千万别收我碗!”

说着就转了个身,虽然没有起身,眼睛却看着从门外进来的那所谓“谢员外”。

来人自然是谢家粮铺的谢护。

此时正是饭点,他进了门来,见得里头人多,脚下一顿,才反应过来似的,又退了出去,就在门口等着。

而宋妙听得驿卒传话,正好出来,见到人在门外,微微一怔,出去相迎,叫了声“谢员外”,又要把人往堂中引。

谢护摆了摆手,道:“只几句话,就不进去多坐了,今次是来给小娘子赔个不是的。”

这话没头没脑,宋妙听得莫名,道:“何来赔不是的说法?”

谢护已是又道:“我晌午刚答应了小娘子要捐粮捐米,本也是一心想为乡中出一份力,谁知方才得了消息,就是这么巧,我那城东的铺子里接了一桩大生意,把存货都卖了个空。”

“因收了人订钱,又是正经买卖,不好推脱,就想着,应承小娘子的那些个粮米,能不能晚些时候再给?”

又道:“不是不认,只是晚些给——等新粮、新米到了,我再多捐一百石!”

宋妙一下子就听出了其中的微妙。

谢家在滑州城中是当地有名的大粮商,谁人能一下子就把所有存货都买空?

他甚至连个更好的理由都懒得再找。

这话说只够去糊弄三岁小孩。

但宋妙没有表现出半点不悦,只问道:“却不晓得这个‘晚些’,是要晚到什么时候?”

那谢护道:“只要路一通,粮谷一到,我立时就叫他们安排——左右不会过了四月。”

他信誓旦旦地道:“挖河修渠是大事,小娘子放心,我不会赖账的,但这渠也好、堤也罢,都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好的,还望稍等一等——好饭不怕晚嘛!”

宋妙简直想笑。

道路通了,我还至于急着要你这百石粮食来儆猴市骨?

她直言道:“谢员外,我今日从好些婶子口中听了你家的善举,州中造桥、修路、修渠,历来多有出力,我虽在京中只摆个小摊,却也算个生意人,自问做不到员外这般仁义。”

“我很敬佩员外行事,眼下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州中要修渠挖河,碍于道路不通,粮食难到,才找上门来,若是咱们铺子里因为得了大买卖不方便,自然情理之中,决计无人做半点责怪,但要是别有内情,水事乃是岑通判直管,我也只好照直说明,由着人向上回禀了。”

谢护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心中忍不住暗骂了一声娘。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那岑通判刚到任的时候,还想要烧三把火,然而跟钱孔目斗过几回法,输下阵来,火也灭了,蔫了不少。

但再如何,他毕竟是个通判,拿捏不了钱孔目,如若有心,难道还拿捏不了自己这样一个商户吗?

到时候要是钱孔目袖手旁观,自己怎么办?

哪怕钱孔目最后为自己出了头,张了目,中途也必定吃亏遭罪,最后又会不会有人来赔,有哪个来赔?

用脚趾甲盖去想,都知道肯定没有赔的。

但若是此时答应了捐粮,或是借粮,钱孔目那边,完全就是现管,又该如何交代?

谢护越想越恼,越想越烦。

官员跟胥吏斗法,跟他一个做生意的又有什么关系??他这回是真正的无妄之灾!

若非那项元……

饶是多年生意往来,交情甚深,他此时都有些忍不住,恨不得现在就把那项元塞进马车里,一脚踢回老家去。

宋妙见谢护脸上神色变化不定,等了片刻,方才和声道:“我本也只是一个做饭的,又不管事,更无权无望,员外来找我,不过是借我递个话吧?”

她说着,回头看了看,见此处距离外堂颇近,复又往外再走了七八步。

那谢护见宋妙走动,心中犹豫片刻,到底跟了上去。

宋妙见他跟上,心中就有了数,郑重道:“我旁的不行,嘴是紧的,员外请说。”

“小娘子敞亮,我也不说那等场面话。”谢护叹了口气,“你也是做过生意的,知道生意人的难处,旁的我不好说,我只能透一句——今次征召徭役十分难得,听闻包一顿饭,还有一点贴补,都水监来的官人,应该知道许多人都盯着里头,想要好处的吧?”

他顿一顿,又道:“若是衙门里头差爷出来交代,说可以捐粮、借粮了,我绝不推脱半点——小娘子,还望不要为难谢某这生意人,下头几百号人等着养活。”

“我今日把话摆在这里,若得了好消息,必定头一个送粮送米过来,日后要买,也只收成本价,分文不赚!”

“你要晓得,我也是滑州人……”

***

谢护来得快,去得也快。

宋妙并没有跟他发生争执,也没有说什么大道理,甚至也没有抬出都水监或是岑德彰这个通判来施压。

谢家确实不是黑心在外的,即便是谢三儿父母,提起这个东家,也是好话多,坏话少,今日浣衣坊的婶子阿姐更是提过他家常做善事。

更何况就如同谢护所说,为难他,没有意义。

换一个角度来看,他的运气也实在有些不好,原本只是好心借个宅子出去,谁能想到会惹出那么多麻烦来?

转身进了前堂,刚迈进门槛,宋妙就看到门后站着一个人。

她愣了下,叫道:“吴官人?”

吴公事叹了口气,道:“我原还怕那人为难你,说来这里帮忙盯着……谁知道,唉……滑吏奸黠,竟至于此。”

原来他虽只是断断续续听到了几句,但本就是各地办差办老了的,哪里拼凑不出来其中大概。

“也是情理之中的,等韩公子回来,同他说一声,也好叫他有个准备就是。”

宋妙说完,却又对着那吴公事行了一礼,道:“多谢官人关照于我,饭都没有吃完,还特地来帮着守一守。”

那吴公事好险才压下翘起的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