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也有故乡 作品

第12 章 饕餮为将

“大风起兮龙飞翔 ——”

尾音尚未在山谷间散尽,山风已然化作奔腾的巨兽,裹挟着崖底的碎石与松涛,撞得千年苍松虬枝乱颤。那些墨绿的松针被狂风掀起,翻涌如金色浪潮里的鳞甲,发出 “铮铮” 的鸣响,竟与书无涯喉间那半句诗的沉雄气脉隐隐相合。

云雾在此时显出诡谲的姿态。乳白的云絮被风撕扯成丝缕,时而如轻纱遮断青黛色的峰峦,让学海派的琼楼玉宇只剩飞檐翘角刺破云层;时而又被疾风扫开,漏出山岩上斑驳的苔痕,像极了陈年书卷上晕开的墨渍。

忽有一阵更烈的风卷过,云雾骤然凝聚成奔马形状,狠狠撞在山腰的建筑群上 —— 檐角的铜铃被这股力道震得疯狂摇摆,“叮当” 声急促如催命符,却终究盖不过那从窗棂间泄出的朗朗书声,字句间的浩然正气,竟让奔涌的云团都滞涩了片刻。

山脚下的朱漆大门在风中更显巍峨。两扇门板足有丈余高,铜环上的饕餮兽首被岁月磨得发亮,兽目却依旧透着慑人的威严。

门楣上方的黑底金字牌匾在云隙微光中浮动,“学海派” 三个大字笔力如剑劈斧凿:“学” 字最后一捺斜挑而出,似长剑划破苍穹;

“海” 字三点如星坠渊,藏着吞吐万象的气度;“派” 字右撇苍劲如老松倒悬,墨色里仿佛真有千年墨香流转 —— 这是三百年前开山祖师以本命真气蘸金粉所书,传闻夜深人静时,能听见字里行间有竹简翻动之声。

此刻,这方恢弘气象却被一抹萧索割裂。

书无涯立在新坟前,月白儒袍的下摆被风掀起,露出袖口那方未干的墨痕 —— 今早卯时批阅弟子策论时,不慎被砚台里的残墨染了去。

他负手的姿势极稳,仿佛山风再烈也动摇不了分毫,目光落在那方青石碑上,深邃如寒潭,连火光都照不进半分涟漪。碑石是昨日从后山采的青砚石,质地温润,此刻却被 “江涛之墓” 四个小字刻得生疼 —— 那是他亲手所书,笔锋刻意放柔,想留几分少年人该有的鲜活,墨迹却仍透着化不开的沉郁。

碑后传来讲经堂的读书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童音稚嫩得像初春抽芽的新竹,却字字清晰,与墓前的死寂撞在一起,生出种令人心悸的反差。书无涯耳尖微动,辨出其中有个声音总在 “玄” 字上拖长半拍,是三日前刚入山门的小弟子,江涛还教过他握笔的姿势。

“咻 ——”

一道虹光撕裂云层,带着破空锐响瞬息而至,在距书无涯三丈外敛去光华。

来者是位白面书生,眉目清秀,腰间悬着柄通体莹白的 “文心剑”,剑穗上的明珠还在微微晃动。

他虽已是渡过天劫的筑基修士,此刻却敛去了所有锋芒,对着书无涯的背影深深躬身,衣襟上还沾着未拂去的风尘。

“师父。” 魏青的声音带着微颤,他慌忙整理了下被风吹乱的衣襟,双手抱拳时指节都在发白。

书无涯没有回头,只是缓缓蹲身,从身旁竹篮里捻起一叠黄纸。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他将纸钱一张张添进身前的火盆,火苗 “噼啪” 窜起,舔舐着新纸,卷着灰蝶般的纸烬飘向空中。

魏青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目光扫过墓碑上 “江涛之墓” 四个清秀小字 —— 那是师父最疼爱的小师弟,也是他平日里最亲近的手足。

三日前,江涛的命牌在宗门祠堂碎裂,同时传来的求救讯号急促而微弱。他当时正在外历练,接到讯息后拼尽全力驰援,却只看到飞舟爆炸的漫天火光,能找到的只有师弟冰冷的尸身。

那场爆炸不仅重创了大光明宫的迦楼罗,更让学海派平白背上“私通妖族” 的污名,此刻江湖上的流言早已沸沸扬扬。

“魏青,查得怎么样了?”

书无涯的声音终于穿过火声与风声,平淡得像在问 “今日晴雨”。他指尖又捻起一叠黄纸,火苗窜得更高了些,将他鬓角的白发映得根根分明,却半点没映出喜怒。只有火盆里的灰烬被风吹起,粘在他袍角那方墨痕上,像给未干的字迹添了几笔惨灰。

“是那条妖龙!” 魏青猛地抬头,眼眶红得像要滴血,声音陡然拔高时,文心剑 “嗡” 地一声出鞘半寸,寒光映得他眼底的血丝愈发狰狞

“它在黑曜城为非作歹,不仅打废了大光明宫的真传弟子赵明轩,还在指名道姓要挑战天下修士!” 他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若不是它,师弟怎会……”

书无涯静静听着,指间的纸钱燃到了尽头,烫得他指尖微缩,才缓缓收回手。讲经堂的读书声恰在此时戛然而止,山间一时只剩风声与火盆里的余烬声。

魏青正等着师父的雷霆之怒,却见书无涯站起身,掸了掸袍角的灰尘,忽然朝讲经堂的方向扬声道:“方才是谁在读《离骚》?‘路漫漫其修远兮’那句,断句错了。”

山风里传来个怯生生的童音:“是…… 是弟子。”

书无涯转过身,目光越过魏青,望向云雾缭绕的山门内,语气平淡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魏青,告诉你七师弟,将《离骚》再抄十遍,明日卯时前送到我案头。”

魏青先是一愣,随即心头一凛。他望着师父转身时飘动的衣袂,那背影依旧挺拔如松,却在刹那间透出股山雨欲来的沉凝。他猛地躬身应道:“是,弟子这就去。”

书无涯大袖猛地一挥,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沉凝的气流,竟引得山间风云为之一滞。

学海派山门深处,那座直插云霄的 “藏经塔” 陡然发出一声悠长的嗡鸣,像是沉睡千年的巨兽被唤醒。起初只是细微的震颤,砖缝间渗出点点金芒,转瞬之间,嗡鸣声化作龙吟般的咆哮 ——

“轰!”

一声震彻山谷的炸响陡然爆开,藏经塔顶的琉璃瓦被震得簌簌坠落,一道刺目金光冲破塔顶,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直冲天际!那金光外层裹着的古朴剑鞘在半空寸寸碎裂,化作漫天金粉,洒向云海。

金光敛去的刹那,一柄古剑悬在半空。剑柄缠着暗褐色的鲛绡,纹路如古篆般晦涩;青铜剑身虽布满斑驳铜绿,却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没有半分锋锐外露,正如书无涯此刻的气息,看似平淡,却藏着吞吐天地的气象。

古剑缓缓飘落,被书无涯稳稳握在掌心。

他缓步走回江涛墓前,周身气势如潮水般层层攀升,衣袂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可握在手中的神机剑,却愈发沉静,连青铜剑身的微光都收敛了去,仿佛与主人的气息融为一体。

奇妙的变化正在发生:他鬓角的花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化作墨色;原本宽松的儒袍像是被无形之力撑起,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身形;一股沛然莫御的浩然正气从他体内勃发,如骄阳初升,将周遭的山风都染成了金色。

若是山下的凡人此刻抬头,只会看见方才那位凭吊亡徒的老者,不过一步踏出,便褪去了佝偻与沧桑,化作一位面容清癯、眼神如炬的中年儒士,周身正气凛然,仿佛能涤荡世间一切阴霾。

魏青望着师父手中的神机剑,眸中难掩艳羡与敬畏。这柄学海派的镇派重器,历代只传宗主,剑威全凭持剑者的浩然正气催动,气愈盛则剑愈烈。他曾在宗门典籍中见过记载:百年前,书无涯正是握着这柄剑,于断云峰前一剑劈开十里断崖,震慑宵小,才奠定了学海派今日的地位。

“我去一趟黑曜城。”

书无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话音落时,神机剑虽未出鞘,却有一道无形的锋芒冲天而起,竟让天空中的流云都被斩为两段。

“无涯且慢!”

山风似乎也被书无涯周身勃发的正气凝滞,讲经堂的读书声不知何时又停了,连远处檐角的铜铃都敛了声息。

就在这时,天边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破空声,却不似魏青那般锋芒毕露,反倒带着几分圆融的滞重。一道胖硕的身影缩地成寸,两步便跨到书无涯面前,带起的风里竟还夹杂着淡淡的脂粉香与酒气。

来者是个实打实的胖子,肚腩挺得像面鼓,却偏生穿着一身紧绷的大光明宫道袍,金丝绣成的云纹在他身上被撑得满满当当。最惹眼的是他那张嘴,咧开时几乎能到耳根,此刻虽抿着,却仍透着几分贪相。

奇妙的是,这胖子浑身肥肉颤颤巍巍,周身却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龙气,与他道袍下摆绣着的那只吞天噬地的饕餮纹样交相呼应 —— 那正是传说中龙生九子之一,以贪得无厌闻名的凶兽。

书无涯握着神机剑的手微微一顿,果然停住了脚步。他抬眼看向胖子,眉峰微蹙:“饕餮长老,倒是稀客。怎么有空莅临我这学海派的方寸之地?” 话里的 “小茅草屋” 四字,比先前对魏青的语气冷了三分。

被称作饕餮的胖子脸上堆起一团和气的笑,那双眯成缝的眼睛里精光一闪:“无涯道友这话说的,你我同属玄州正道,如今妖族作祟,我这个新任屠妖盟盟主,自然是来助道友一臂之力的。” 他说话时,那张大嘴开合间,仿佛真能吞下周遭的云雾。

“助我?” 书无涯猛地转过身,儒袍下摆扫过地面的纸灰,“上一次,我弟子江涛奉屠妖盟之令驰援,结果呢?” 他声音陡然拔高,握着神机剑的手骨节泛白,“人没了,命牌碎了,神机飞舟炸了,反倒让我学海派背上通妖的污名!怎么,今日难不成要论罪到老夫头上,说我也是与妖为伍?”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周身的浩然正气陡然翻涌,竟让那胖子身上的龙气都瑟缩了几分。魏青站在一旁,只觉胸口发闷,他还是头一次见师父动这么大的火,连神机剑的青铜剑身都隐隐透出红光。

饕餮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抬手抹了把脸,语气沉了沉:“道友息怒。迦楼罗那厮被妖龙偷袭,伤了根基,一时气昏了头,才中了奸计乱说话,至今还在闭关疗伤。我今日来,是真带着诚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