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有扶苏 作品

第697章 蝉鸣

靖平二年的初春尾巴,终究被漠北迟来的暴风雪彻底吞没,陈平的黑旗营在北海边缘勒马,望着眼前天地一色的混沌白茫,朔风卷着冰粒子抽打在玄甲上,铮铮作响,巨大的京观矗立在风雪中,瀚王府卫队、几个死忠部落最后的勇士,他们的头颅和残破的兵器被冻成狰狞的冰雕,宣告着魏军犁庭扫穴的酷烈终结。

“将军,雪太大了,再追进去,人扛不住,马也废了。”副将抹了把结霜的眉毛,声音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陈平铁铸般的面庞在兜鍪下毫无表情,只有那双锐利的眸子穿透风雪,投向北海深处那片吞噬了耶律崇最后踪迹的绝域,半晌,他缓缓抬起手,做了一个收兵的手势。

“竖碑。”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波澜。

一块巨大的玄武岩石碑被魏军士卒合力竖起,深深楔入冻土,碑文是早已刻好的,铁画银钩,杀气凛然:“魏靖平二年,魏定北将军陈平奉诏犁庭于此。逆酋耶律崇遁,余孽尽诛。敢有藏匿、勾连者,视此京观!”

石碑立定,风雪更疾,仿佛要将这血腥的印记也一同掩埋,黑旗营如同来时一般沉默,调转马头,踏着深雪,向南撤去,马蹄声很快被呼啸的风雪吞没,只留下那座沉默的京观和冰冷的石碑,如同钉在草原心脏上的耻辱烙印,在无边白茫中诉说着南边那个帝国的意志。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比晚春的最后一场风雪更快地席卷了动荡的草原。

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在无数毡包群落间疯狂蔓延,阿速部、蔑儿乞部被屠戮殆尽的惨状尚在眼前,瀚王府卫队的京观更是近在咫尺,魏军焚烧草场、毒化水源的“绝户”手段,让所有依靠这片土地生存的部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这不是劫掠,这是灭绝!是来自南方那个庞大帝国最冷酷的宣告:顺昌逆亡,没有第三条路。

恐慌首先在那些草场紧邻大魏新设“北平行省”边界的部落中爆发,他们的生存命脉,一半在草原深处,一半却不得不依赖靠近魏境、相对温暖些的冬春牧场,往年南下越冬、靠近边境是常事,如今却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魏军那恐怖的战争机器和斩草除根的战略,让他们明白,下一次风雪来临时,若不能证明自己的“无害”,那些京观和焦黑的草场,就是他们的归宿。

定北府,这座建立在辽国上京废墟上的新城,仿佛一夜之间成了草原部落眼中的“圣地”,通往府城的道路上,风雪稍歇的日子里,开始出现一队队风尘仆仆、神情惶恐的骑士,他们驱赶着瘦骨嶙峋的牛羊,驮着部落里仅存的、还算拿得出手的皮毛、药材,甚至是一些象征性的、早已失去光泽的金银器皿,目标明确--定北府枢密院行辕。

枢密院主使卢何案头的文书堆得更高了。每一份都代表着草原某个角落的臣服与乞求,他疲惫地揉着眉心,看着窗外肃杀的庭院,短短半月,已有大小十七个部落派来了“朝贡”的使者,这些使者大多由部落头人亲至,或是头人的子侄,身份足够“贵重”,姿态足够卑微。

“乞颜部头人阿鲁台,率子及部众三十人,献良马五十匹,牛皮三百张,乞求内附,愿为大魏藩篱,永世恭顺。”

“弘吉剌部酋长哈森,献白驼十峰,貂皮五百张,恳请枢密院赐‘顺义’旗号,划拨草场,愿为大魏牧马守边。”

“塔塔尔部使者...嗯?”卢何翻到一份,眉头微蹙,塔塔尔部位置靠西,曾对耶律崇的使者闭门不纳,如今却也坐不住了,“献骏马百匹,黄金百两...请开关市,允其部于边境互市...”

枢密院下属的理藩司衙门,更是门庭若市,原本负责清点户籍、安置降臣的官吏们,被蜂拥而至、操着各种口音的草原使者弄得焦头烂额,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膻味、汗味和劣质油脂燃烧的气味,使者们挤在狭窄的厅堂里,焦急地等待着召见,彼此交换着惶恐不安的眼神,低声用本族语言交谈着,内容无非是魏军的凶悍、草场的枯竭以及对未来的茫然。

一名理藩司主事板着脸,用生硬的契丹语夹杂着汉话宣读着规矩:“...所有请求内附、互市、划拨草场者,需具实呈报部落人口、丁壮、牲畜数目!隐匿者,以欺君论处!所有贡品,需经查验登记,方予收纳!所请事项,需待枢密院卢大人及征北大将军李易定夺!尔等在此安分等候,不得喧哗滋事!”

一个穿着破烂皮袍、脸上带着冻疮的乞颜部老者,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卷脏污的羊皮,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些符号,试图挤到前面去:“大人...大人!我们部族的草场...去年就被雪灾毁了...开春天兵又...又烧了西边...实在活不下去了,求大人开恩,先给点粮食种子吧...孩子们快饿死了...”

旁边一个稍显体面的弘吉剌部青年立刻将他挤开,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用还算流利的汉话道:“大人!我弘吉剌部仰慕大魏天威已久!此番诚心归附!我族有善养马者百人,愿为天朝牧养战马!只求大人赐予靠近关墙的草场,免受风雪之苦...”

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将一小块成色不佳的狗头金塞向主事的袖口。

主事面无表情地侧身避开,眼神冰冷:“规矩就是规矩!贿赂上官,罪加一等!退下!”

青年脸上的笑容僵住,讪讪地退后,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但更多的是恐惧。

定北府高大的城墙上,值守的魏军士卒按刀肃立,玄甲在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光。他们冷漠地俯视着城外临时圈起的、如同难民营般的区域,那里挤满了各部落带来的、作为“诚意”和人质的妇孺老弱,以及那些瘦得皮包骨头的牛羊,寒风卷过,扬起地上的尘土,也带来压抑的哭泣和牲畜不安的嘶鸣。

一个穿着旧辽军制式皮甲、归附后被编入戍卫军的契丹老兵,看着城下景象,低声对同伴嗤笑道:“瞧瞧,早干嘛去了?耶律崇在的时候,一个个缩在后面当乌龟,现在树倒猢狲散,倒是知道来摇尾巴了。”

同伴紧了紧身上的棉袄,呵出一口白气:“摇尾巴也得看主子心情,卢大人和李将军可不是好糊弄的,这些墙头草,杀了浪费粮食,养着又怕反咬一口...难办。”

“难办?”老兵冷笑,拍了拍腰间的制式腰刀,“有什么难办?听话的给口饭吃,不听话的...哼,野河边的京观还没凉透呢!枢密院那‘绝户令’可不是摆设!”

风雪似乎永无止境,定北府内,枢密院的灯火常常通宵达旦,卢何与匆匆赶回的李易对着巨大的北疆舆图,用朱砂笔圈点着,哪些部落草场位置关键,可以羁縻利用?哪些部落曾与耶律崇有勾连,需要重点监视甚至拆分?互市的地点、规模、税收如何定?划拨的草场既要满足这些部落最低的生存需求,又要确保其无法壮大,更不能连成一片...

“李将军,你看乞颜部所求的这片草场,”卢何指着舆图上一块靠近关墙的狭长区域,“若给,则与弘吉剌部所求之地仅隔一道矮丘。两部落本有旧怨,如今为求活路暂时低头,日后若因草场、水源再生龃龉,恐生事端。”

李易,这位堪称帝国守边军神的男人,面容比草原的风霜更冷硬,他手指点在两道矮丘之间:“在此设卡,驻兵一哨,许其放牧,但两部落青壮往来,需经查验,互市只开在定北府及指定军堡,严禁部落间私下大规模交易。粮种...可以给,但需以部落头人及其嫡子留居定北府‘进学’为抵押,不妨告诉他们,这是天恩浩荡,也是最后的机会。”

卢何思索片刻,点了点头,窗外,又一阵风雪扑打着窗棂,定北府,这座帝国北疆的新心脏,正用它的冰冷与秩序,一点点消化着草原的恐惧与臣服,归附的部落头人们忐忑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决,而更遥远的、尚未表态的部落,则在风雪中瑟缩,看着定北府方向,如同看着决定生死的判官,帝国的边境线,在无声的归顺与严密的监控中,悄然向北推进,草原的脊梁,在“斩草除根”的恐怖威慑下,正被一寸寸地压弯。

几只秃鹫盘旋在城外难民营的上空,发出沙哑的鸣叫,争抢着一头昨夜冻毙的瘦牛。营地里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呜咽。

......

当陈平的黑旗营在北海边竖起京观石碑,当定北府枢密院的门槛被归附部落的使者踏破时,在更西边、靠近克烈部传统势力范围的边缘地带,一片名为“乌里雅苏台”的贫瘠草场深处,几顶破旧得几乎被风雪掩埋的毡包里,另一种不甘的火焰正在阴燃。

萧弘--这个在魏辽之间反复横跳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男人,正裹着一件肮脏的狼皮大氅,蜷缩在毡包中央将熄的火塘旁,火光映照着他曾经俊朗、如今却布满风霜刻痕和冻疮的脸,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曾经闪烁着天才将领、世家子弟傲气与野心光芒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疲惫、怨毒和一丝竭力维持的疯狂。火塘里的牛粪火苗微弱地跳跃着,散发的热量远不足以驱散毡包内刺骨的寒意,也驱不散他心头的冰冷与焦灼。

丢掉大同,逃入草原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诚然,果断地选择北上确实是让他在又一次的背叛中保下了命,但是当他想要再上演之前的旧事,在辽国这边寻找一条生路时,辽国,灭了。

这意味着魏国会成为这个世上仅存的庞大帝国,也意味着他终于不能再左右反复、试图让自己拥有被魏辽两方争取的价值了。

他还有什么底牌?魏国没有给他明面上的身份,大同外的背叛也消磨掉了他与顾怀的最后一丝情分--如果真有的话,而辽国的余孽则是把他当成了彻彻底底的叛徒,起码耶律崇那小崽子就不止一次放出话来,要拿他的脑袋祭天。

呵--只可惜在彻底翻脸之前,那个所谓的辽国太子,就狼狈地逃去了北边。

些许笑意出现在萧弘脸上,但片刻之后,他就反手给了自己一耳光。

有什么好笑的?自己又何尝好了半分?辽人视他为叛徒,魏人视他为异族,草原上的部落不接纳他,他已经在这片地域流窜了多久?他--当年辽国年少成名的天才将领,曾经随萧山荡平西域,曾经坐镇魏辽边境,曾经和自己的大兄一路打到魏国京城

如今却只能沦为笑柄?

大概是用的力有些大,他的半张脸还有些红,有人投来畏惧的目光,却被他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愤怒从心底涌出,几乎灼伤了他的喉咙。

“废物!都是废物!”萧弘猛地将手中一块冻硬的肉干砸进火堆,溅起几点火星和灰烬,他面前跪着两个同样狼狈不堪的随从,身上带着伤,脸上满是惶恐,“让你们去联络乃蛮部的残部,就带回来这点消息?克烈汗那个老狐狸,连见都不见你们?!”

一个随从壮着胆子,声音发颤:“大人...不是小的们不尽心,乃蛮部被魏狗打散了,剩下的人像惊弓之鸟,根本不敢再聚拢;克烈部...克烈汗说,说风雪太大,部众染病,不便见客...”他没敢说克烈汗的原话是“让那个丧家之犬滚远点,别给克烈部招祸”。

“不便见客?”萧弘发出一声尖锐的、充满自嘲的冷笑,在这狭小的毡包里显得格外刺耳,“他以为关起门来做缩头乌龟,魏狗就能放过他?做梦!顾怀的胃口,是要吞掉整个草原!下一个就是他克烈部!”

他猛地站起身,狼皮大氅滑落,露出里面同样破旧、沾满油污的锦袍残片--那是他最后一点身份高贵的象征,他在狭小的空间里焦躁地踱步,跛着一条在奔逃中被流矢擦伤的腿,动作显得格外扭曲。

“耶律崇那个蠢货完了!瀚王那个老东西也完了!大辽...大辽最后的希望在哪里?”他猛地停步,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毡包壁上悬挂着的一面破旧不堪、勉强能看出是辽国日月徽记的旗帜,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在我萧弘手里!只有我!只有我才能重振大辽!魏狗以为他们赢了?不!草原的怒火永远不会熄灭!”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转向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裹在厚厚皮袍里的身影,那是个面容枯槁、眼神浑浊的老者,是萧弘费尽心机从一个被魏军打散的小部落里“请”来的萨满。

“萨满!长生天的启示呢?你不是说,当黑雪覆盖草原,苍狼之瞳在西方亮起时,真龙血脉将重聚部众,光复大辽吗?!”萧弘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现在!风雪还不够大吗?我萧弘!身上流着大辽后族最尊贵的血脉!连着四代皇后都是萧姓,我又为何不能自立?我才是天命所归!为什么那些愚昧的部众还不来投奔?!”

老萨满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嚅嗫着,发出意义不明的音节,他哪里懂什么启示,不过是乱世中靠着装神弄鬼混口饭吃,被萧弘掳来后更是吓得魂不附体。

萧弘却把这当成了默认,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对!天命在我!那些部落不来,是他们愚蠢!是被魏狗吓破了胆!”他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他们需要一个旗帜!一个名正言顺的旗帜!耶律崇如果死了,就算我不行,但耶律家的血脉...未必就绝了!”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荒诞的计划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形,他猛地扑到那堆破烂的行囊旁,疯狂地翻找着,最终找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木匣。打开木匣,里面是一枚色泽黯淡、边缘有些破损的玉佩,上面隐约刻着契丹文字和模糊的龙纹。

“看!”萧弘像捧着稀世珍宝般举起玉佩,对着两个随从和那吓得发抖的老萨满,声音因亢奋而颤抖,“这是...这是我从上京陷落时,从宫中带出的信物!是流落民间的辽国宗室遗孤的信物!”他完全无视了这玉佩实际上是他从一个破落部族那里抢来的便宜货,“找到他!找到那个流落民间的耶律血脉!哪怕是个牧羊的崽子也行!拥立他为帝!我萧弘就是摄政王!大辽就有了正统!那些观望的、心怀故辽的部落,就有了归附的借口!”

两个随从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恐惧--这简直是异想天开!在这茫茫草原,连自己都朝不保夕,去哪里找一个“耶律血脉”?就算找到了,谁会认?魏军的刀是摆设吗?

但萧弘已经彻底陷入了自己编织的幻梦,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身披摄政王的蟒袍,站在新立的“辽帝”身侧,指挥着千军万马杀回上京...不,是杀向更南方!将顾怀从那龙椅上掀下来!

“去!你们立刻分头去打听!草原上所有姓耶律的,或者祖上可能跟皇室沾边的!特别是那些被魏狗打散的部落遗孤!重赏!不,告诉他们,拥立新帝,光复大辽,封王封侯!”萧弘挥舞着手臂,状若疯魔,他把自己最后一点搜刮来的金银首饰塞给随从,“这是定金!快去!”

随从不敢违抗,揣着那点可怜的“定金”和那个荒诞的任务,顶着风雪再次消失在茫茫草原。

接下来的日子,萧弘在几近绝望的等待和病态的亢奋中度过,他强迫老萨满每天对着那面破旗和假玉佩“祈福”,自己则用抢来的劣质颜料,在一张脏污的羊皮上“草拟”着未来大辽朝廷的封赏名单,封官许愿,洋洋洒洒写了十几个名字,仿佛他已经是号令千军的摄政王,他甚至用几根破木棍和抢来的破布,在自己那顶最大的毡包外,搭起了一个歪歪扭扭、如同笑话般的“王庭辕门”,命令仅剩的几个老弱病残的随从每日“站岗”。

消息,如同草原上的风,总会以某种方式传递。

“听说了吗?西边乌里雅苏台那边...有个疯子...”

“知道!姓萧的!以前辽国的大官,被魏狗打得像条狗,现在发癔症了!”

“嘿,可不是!听说他找了个破玉佩,硬说是辽国太子的儿子流落民间,正到处找呢!他说辽国太子跑了,他就要立个娃娃皇帝!”

“立皇帝?就凭他那几顶破帐篷和几个快饿死的随从,还有那点兵马?给魏狗塞牙缝都不够!”

“他还封官呢!听说封了好几个‘王爷’、‘大将军’,哈哈哈!谁去谁就是送死!”

“克烈部的人放话了,让那疯子离远点,不然放箭射死他!真晦气!”

流言在饱受创伤的部落间传播,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更深的嘲弄和避之不及的恐惧,偶尔有实在活不下去的流浪汉或小股马匪,被萧弘那“封王封侯”的许诺吸引,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摸到乌里雅苏台,但当他们看到那几顶在寒风中摇摇欲坠的破毡包,那如同儿戏般的“辕门”,以及萧弘本人那虽然竭力维持却难掩穷途末路的癫狂时,最后一点幻想也破灭了,有的啐口唾沫转身就走,有的则干脆动手抢走了萧弘仅存的一点食物和破烂,扬长而去。

一次次的打击,让萧弘眼中的疯狂更甚,他不再满足于等待,开始主动出击,他带着最后几个还算能拿得动刀的亡命之徒,如同草原上的鬣狗,袭击更小的、同样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游牧小群落,抢掠微薄的食物,掳走青壮,强迫他们加入自己那可怜的“王师”,并歇斯底里地向他们灌输“复国”的迷梦,稍有反抗或质疑,便拔刀相向。

“尔等贱民!可知本王是谁?!本王乃大辽摄政王萧弘!拥立新帝,光复大统!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骑在一匹抢来的瘦马上,挥舞着一把豁了口的弯刀,对着被驱赶到一起、瑟瑟发抖的牧民咆哮,牧民们麻木地看着他,眼神空洞,如同看着一个可悲的疯子--他们只关心自己怀里那点救命的干粮会不会被抢走。

他掳来一个牧羊少年,硬说其眉宇间有“龙气”,不顾少年惊恐的哭喊,将那块假玉佩挂在他脖子上,按着他坐在一个铺着破狼皮的土堆上,逼迫仅剩的随从和老萨满行跪拜大礼,口呼“万岁”,简陋而荒诞的“登基大典”在风雪中进行,萧弘站在“新帝”身侧,挺直了佝偻的脊背,脸上露出一种扭曲的满足感,仿佛这一刻他真的站在了权力的巅峰。

然而,这出闹剧很快迎来了终结。

一支由克烈部边缘小氏族组成的巡哨队,负责清扫靠近自己草场的“鬣狗”,循着踪迹找到了乌里雅苏台,当他们看到那几顶破毡包和那个土堆上的“小皇帝”时,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哄笑。

“哈哈哈!疯子!你他娘的还没死呢?玩把戏玩到长生天眼皮底下了?”

“还摄政王?我呸!给老子舔靴子都不配的丧家犬!”

“把那小崽子身上的玉佩给老子摘下来!看着还值俩钱!还有,把你们抢的东西都交出来!饶你们几条狗命!”

萧弘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巨大的羞辱感让他浑身发抖,他拔出弯刀,指着那队克烈骑兵,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利破音:“大胆!敢对本王无礼!敢对大辽天子不敬!给本王杀了他们!杀!”

他身后的几个亡命徒和刚被掳来的牧民,看着对方十几名剽悍的骑兵和闪着寒光的箭头,腿肚子都在打颤,哪里敢动。

克烈骑兵的头领,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嗤笑一声,懒得废话,直接张弓搭箭:“放你娘的屁!射死这条疯狗!”

嗖!一支利箭带着破空声,精准地钉在萧弘胯下瘦马的前蹄旁!那马受惊,人立而起,将猝不及防的萧弘狠狠掀翻在地!

“啊!”萧弘摔在冰冷的雪地里,啃了一嘴泥,那条伤腿传来钻心的剧痛,他的“王冠”--一顶破皮帽,滚落在地,头发散乱,狼狈不堪。

“大人!大人!”几个随从想上前搀扶。

“别管我!杀!杀光他们!”萧弘在雪地里挣扎着,挥舞着弯刀,状若疯虎。

克烈骑兵们像是看一场拙劣的猴戏,哄笑声更大了,刀疤头领一挥手:“把值钱的和能吃的带走!这疯子...打断他另一条腿!让他爬着去长生天那里做他的摄政王梦吧!”

几支箭矢故意避开要害,带着戏谑射在萧弘周围,吓得他魂飞魄散,两个克烈骑兵策马上前,手中的套马索精准地甩出,套住了萧弘的脖子和那条好腿,在雪地上粗暴地拖行起来。

“呃...嗬嗬...”萧弘被勒得翻白眼,像一条破麻袋般在雪地上翻滚、拖拽,发出痛苦的呜咽。他的弯刀脱手,那枚假玉佩也从怀里掉了出来,被一只马蹄无情地踏进泥雪里,毡包旁,那个被他强行按在“帝位”上的牧羊少年,早已吓得瘫软在地,尿了裤子。

“饶命...饶命...”萧弘终于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求饶。

刀疤头领勒住马,看着地上如同烂泥般的萧弘,眼中只有鄙夷:“呸!什么玩意儿!带走!别脏了这片地!”

他指的是萧弘那几个吓傻的随从和抢来的少量物资,至于萧弘本人,打断腿的威胁似乎都懒得执行了,这种彻头彻尾的废物和疯子,任其在风雪中自生自灭,比杀了他更解气,也更符合草原弱肉强食的法则。

克烈骑兵如同旋风般席卷了那点可怜的“战利品”,呼啸而去,留下满地狼藉和死寂,风雪很快覆盖了拖拽的痕迹。

萧弘像一摊烂泥瘫在冰冷的雪地上,脖子和腿上被套马索勒出的血痕火辣辣地疼,那条伤腿更是痛得失去了知觉,他茫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雪花落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冰凉,毡包倒了,“辕门”散了,“小皇帝”不见了,随从跑光了,只有那个老萨满,还蜷缩在角落里,用呆滞的目光看着他。

复国?摄政王?大辽?

所有的野心、挣扎、不甘编织出的幻梦,在克烈骑兵的哄笑声和套马索的拖拽下,彻底碎成了齑粉,比地上的雪沫还要卑微,巨大的空虚和冰冷的绝望,比这漠北的风雪更彻底地淹没了他,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恨,只剩下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连嘲笑都嫌多余的荒谬感。

他挣扎着,用唯一还能动的手臂,在雪地里艰难地爬行,目标是不远处一个被马蹄踩塌、露出半截的破陶罐,那里面或许还有一点点昨天抢来的、浑浊的奶渣,活下去...只剩下最原始、最卑贱的求生本能还在催动着他,风雪呜咽,很快将他的身影和那顶彻底坍塌的“王庭”,一同掩埋在一片苍茫的白色里。

有些野心,有些故事,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燃料,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

靖平二年的初夏,阳光终于驱散了笼罩北平许久的料峭寒意,巍峨的新宫城在晴空下展露着玄黑与深红的庄严轮廓,琉璃瓦反射着耀目的光芒,象征着帝国蒸蒸日上的新气象,然而,宫城深处,御书房内的空气,却比漠北的春风更凝滞几分。

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几乎淹没了端坐其后的身影,顾怀手中朱笔悬停在一份来自李易的六百里加急军报上,目光却穿透了窗棂,落在庭院中一株新叶初绽、生机勃勃的海棠树上,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

“死了?”他问。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仿佛那抹新绿比案头的军国大事更值得关注。

侍立在御案侧前方的沐恩立刻躬身:“回陛下,平东将军李正然密奏及战场勘验已反复核实。完颜阿骨打率残部欲潜回白山,于混同江上游‘黑水峪’遭我军伏击,所部尽殁。完颜阿骨打本人重伤突围,遁入白山深处,后踪迹被风雪掩盖,仅寻到部分可辨识之衣物、随身信物,尤其是寻获了一把佩刀,确系当年赵裕将军所赠,已缴获封存...”

“这么久没有消息,”顾怀说,“看来确实是死了。”

御书房内侍立的几位重臣--户部尚书钱惟济、内阁首辅李仁、次辅张绍,皆屏息凝神,钱惟济胖脸上的肉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些,李仁眼观鼻鼻观心,张绍则眼底掠过一丝明悟与了然。

看来,那些传闻的确是真的,陛下...和那位金国国主,确实是有些过往的。

“嗯。”顾怀终于收回目光,落回奏折上,朱笔在“完颜阿骨打伏诛”几字旁随意画了个圈,算是批阅,那动作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勾掉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他放下朱笔,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微响,如同更漏,丈量着沉默。

“辽东诸部,反应如何?”顾怀再次开口。

任彬跨前半步,沉声道:“禀陛下,自‘黑水峪’伏击及完颜死讯传开,顺义川圈禁之女真诸部,初有骚动,尤以完颜本部为甚,李正然按既定方略,外松内紧,一面严令戍卫军戒备,弹压首恶数人,悬首示众;一面由理藩司官吏携粮种、盐茶,入‘顺义川’宣谕,明言首恶伏诛,胁从不问,重申‘编户齐民’之策。同时,开放辽阳城外三处小型互市,许其以皮毛、山货换取必需之物,恩威并施之下,目前各部表面已趋平静,不过...”任彬语速平稳,条理清晰,“...积怨难消,隐忧仍在,尤其青壮,无所事事,易生事端,李正然请旨,加速推进‘分户编民’。”

“钱粮。”顾怀的目光转向钱惟济,两个字简洁明了。

钱惟济早有准备,立刻躬身:“陛下,辽东‘分户编民’,耗资巨大。筑屋、授田、农具、耕牛、口粮...皆需朝廷支应。去岁灭辽、今春犁庭,国库实已...捉襟见肘。南洋金矿船队虽已返航,然提炼、铸币、投入市面流通尚需时日。第二批下南洋及探索欧罗巴船队耗资更巨...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他脸上适时地露出愁苦之色,但话锋一转,“不过,辽东若定,则帝国北疆永固,利在千秋。臣以为,当开源节流并举。开源者,恳请陛下允准,提高辽东新设盐场、铁矿之产出份额,优先内销,所获之利专项用于归化;节流者,‘分户’之规模、速度,或可...稍缓?待南洋金流充沛...”

“缓?”礼部尚书王文弼皱眉插话,他气质儒雅,但语气坚定,“钱尚书,归化之道,首重教化,宜速不宜迟!‘分户’稍缓,则其部族纽带难断,野性难驯!当趁其群龙无首、惶惑不安之际,以雷霆之势拆分其族,散居汉屯之中!同时,理藩司官学须立刻扩容,广收其适龄子弟,授以汉话、圣贤之道、农桑之技!使其自幼习中原礼节,知汉法,慕汉风!此乃抽魂换骨,釜底抽薪!所需教化之费,礼部愿与户部共担,挤也要挤出来!”

“王大人所言教化,自是根本,”工部尚书声音洪亮,“然无安居,何以乐业?无恒产,何以定心?筑屋授田,乃‘分户’之基石!辽东苦寒,筑屋之费远高于中原,臣以为,可因地制宜。木材,白山取之不尽,只需组织归化之民及辽东流民采伐,工部派匠作指导营造之法,可省大笔开支,耕牛不足,可鼓励汉屯富户租借,朝廷贴补部分利息。农具...辽东新设之铁坊,产能渐增,可优先供应...”

“移民!”李仁作为首辅,综合各方意见,提出关键,“陛下,欲彻底消化辽东,非仅‘分户’女真,更需移汉民实边!关内地狭人稠之州县,如河北、山东,可募贫民、流民,许以辽东加倍授田、数年免税之惠,迁往辽东,与归化女真杂居屯垦,汉民携农桑技艺,可为示范;混居日久,则言语、习俗、血脉…自然交融。此乃长治久安之策。所需初始安置钱粮,虽巨,然长远观之,利莫大焉,且可缓解关内土地兼并之压,”他看向钱惟济,“钱粮之困,或可着海商总会‘报效’?许其未来辽东商路优先之权?”

张绍则更关注秩序与掌控:“陛下,臣附议李相移民实边之策,然辽东初定,百废待兴,汉夷杂处,易生摩擦,李正然总督军政,才干卓绝,然精力终有穷尽,当速设州县,遣流官!选干练能臣,知兵事、通庶务、晓夷情者充任,同时,‘理藩司’权责当升格,直属中枢,专司归化女真事务,监督‘分户编民’、子弟教化、互市管理,定期考核,直达天听,女真青壮,除选其驯服者入戍卫军打散使用外,余者可组织修路、开矿、筑城,以工代赈,耗其精力,亦利建设。”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的焦点围绕着钱粮、速度、手段,但目标空前一致--如何最有效、最稳固地将辽东彻底融入帝国版图,消除女真这个族群的独立性和威胁性,御书房内气氛热烈,却始终笼罩在顾怀那平淡目光和指尖笃笃轻响所带来的无形压力之下。

顾怀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的敲击时急时缓。当争论声稍歇,所有的目光再次汇聚到他身上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下了所有余音:

“完颜阿骨打,从一条丧家之犬,到金国国主,再到不知所踪...”顾怀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他赌了一辈子,赢过,输得更多,辽东的棋,他下错了第一步,就再没回头路。”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舆图上,大魏的疆域被朱砂鲜明地勾勒,辽东与庞大的新设“北平行省”连成一片,北方是广袤的、被标注着“残辽星散”、“部落归附”、“待定”的草原,南方和浩瀚的海洋上,则标记着“澳洲殖民”、“南洋诸港”、“欧罗巴航线探索”等充满野心的符号。

“辽东,不再是疥癣之疾,而是帝国北疆之基石,”顾怀的手指重重按在辽东的位置,然后缓缓向南移动,掠过中原,最终点在南洋和西方,“基石不稳,则大厦倾危,基石稳固,则海阔天空。”

他转过身,目光如渊,扫过众臣:

“任彬。”

“臣在!”

“北平行省总督之责,首在靖边安民,耶律崇丧家之犬,已不足虑,然草原广袤,散部如沙,‘绝户’之策,可止,改以‘羁縻’、‘分化’、‘互市’控之,枢密院理藩之策,继续推行。对归附部落,可许其头人虚衔,赐印信、俸禄,允其自治,然丁口、牲畜、草场变动,须按时报备理藩司,互市地点、规模、物品,由官府严控,敢有异动者,”顾怀的声音冷了一分,“仍行绝灭,以儆效尤,你互市涉及边境兵事,你即刻北上,会同李易,总揽全局。”

“臣遵旨!必使北疆稳如磐石!”

“王文弼。”

“臣在!”

“礼部协同李正然,速拟《辽东归化条陈》,‘分户编民’之策,可行!不可缓!钱粮再难,挤!着户部、工部,按赵衡之法,就地取材,以工代赈,降低筑屋之费。授田、农具、耕牛,按‘分户’进度,分期拨付。理藩司官学,立时扩容!凡女真八岁以上、十五岁以下孩童,强制入学!授汉话、农桑、算术!成绩优异者,可荐入关内官学!其父母抗拒者,严惩!移民实边之策,准!着户部、吏部,会同河北、山东两地官员,速拟章程,招募汉民,许以重利,迁往辽东,与归化女真杂居屯垦,州县官吏同步配置。”

顾怀的语速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张绍。”

“臣在!”

“吏部会同理藩司,速选干练官员,充实辽东州县及理藩司。‘理藩司’升格,直属内阁,定期奏报归化进展。女真青壮,除选入戍卫军者,余者由工部统一调配,修路、开矿、筑城!辽东境内,凡金国旧制、旧俗、旧称...一概废止!敢有私议、复燃旧族之念者,”顾怀顿了顿,目光扫过众臣,最终落在舆图上辽东那片土地,“...诛。”

一个“诛”字,带着森然寒意,为这场关于辽东未来的定策,画上了冰冷的句号,没有讨价还价,没有模棱两可,皇帝以绝对的意志,定下了未来二十年辽东彻底融入帝国的铁律--以最快的速度,最坚决的手段,拆分其族,同化其民,抹去其名。

“臣等遵旨!”众臣齐声应诺,躬身领命,钱惟济暗中松了口气,虽然压力巨大,但至少有了明确方向和变通之法,不至于要掏空整个帝国的底蕴。

“都下去办吧。”顾怀挥了挥手,重新坐回御案后。

“臣等告退。”众臣鱼贯而出,御书房内恢复了空旷与寂静,阳光西斜,将顾怀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滑的金砖地上,案头,那份来自澳洲金矿产量初步报告的奏折还摊开着,上面朱砂勾勒的“预期收益”数字庞大得令人咋舌。

顾怀没有立刻批阅,他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眉心。连日来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犁庭草原、处置辽东、关注南洋...一桩桩,一件件,耗费的心力远胜于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他渴望的休息,被这永无止境的帝国重担碾得粉碎。

窗外,蝉鸣不知何时已经响起,一声声,带着初夏特有的慵懒与躁动,穿透了厚重的宫墙,传入御书房。

这声音如此突兀,又如此鲜活。

蝉鸣...

顾怀闭着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恍惚间,这单调的蝉鸣似乎变了调,化作了记忆中刚刚坐断北境的那个夏天,在沧州外的官道旁,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血污的少年,猛地从奴隶堆里跑出,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死死拦在了他那架华贵的马车前,马匹受惊的嘶鸣,侍卫拔刀的怒喝...都掩盖不住少年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布满血丝,深陷在冻得青紫的眼窝里,却亮得吓人。没有哀求,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玉石俱焚的野性,像一头濒死的孤狼,龇着染血的獠牙,死死盯住可能带给他生机的猎物,那眼神里,有刻骨的仇恨,有滔天的愤怒,有对生的极度渴望,还有一种...未加雕琢、却足以灼伤人的东西。

那力量,曾让年轻的顾怀感到一丝兴味,一丝或许可以淬炼成刀的潜质。

他也很好奇,如果把这个少年带在身边,是不是就能让他成为另一个人?

然而走了这么远的路,也终究没有让那个少年做出其他的选择。

御书房内,顾怀缓缓睁开眼。深邃的眸子里,映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和刺目的天光,古井无波,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重新握住了冰冷的朱笔,笔尖悬停在澳洲金矿奏折的空白处。

那个风雪中拦车的少年,那双孤狼般的眼睛,那个曾野心勃勃妄图与他分庭抗礼的金国国主,连同白山深处那再也寻不到的踪迹...都如同御案上被风吹散的尘埃,无声无息,消弭在帝国车轮碾过的巨大轰鸣里,没有留下一丝涟漪。

笔尖落下,朱砂在奏折上晕开一个凌厉的符号,窗外的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喧嚣着,宣告着北平的盛夏,宣告着靖平二年的夏天。

一如既往地,平平静静地,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