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8章 碑蝉
那一年,连绵战火烧到了我们村。原本鸡犬相闻的村落,转眼间成了人间焦土。官军和乱军拉锯般来回厮杀,村里青壮年被强拉去当兵,老弱妇孺也纷纷逃难。待到硝烟散尽,偌大的村子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尸骸枕藉,连野狗都吃得眼睛发红。我们几个侥幸逃回来的老弱,面对着这炼狱般的景象,除了抱头痛哭,便是将那些无人收殓的尸骨草草拖到村外那片荒坡上,胡乱挖了几个大坑埋了。连墓碑也来不及立,只插上几块写着名字的木牌,风一吹,便呜呜作响,像极了冤魂的哭诉。
村里唯一的读书人老秀才,也在逃难中病死了。临终前,他颤巍巍拉住我的手,指着村口那块不知哪朝哪代留下的古碑,气若游丝地说:“小六子……那些战死的兄弟,孤魂野鬼,不得安宁……那古碑,怕是有些年头了,你……你想法子,给他们刻个名姓,立个碑吧……好歹让他们有个归处……”老秀才的话,像根刺扎在我心上。我虽是个粗人,但也知道人死为大,入土为安,何况这些同乡邻里,就这么暴尸荒野,连个名字都没留下,实在可怜。
可这年月,活着都难,上哪儿去找钱请石匠刻碑?更别说那古碑又高又大,碑面光滑如镜,寻常石匠见了都摇头,说这石头硬得邪乎,刻刀上去只蹦火星子。我愁得几宿没合眼,眼瞅着天气一天天热起来,那些草草掩埋的尸骨,怕是连骨头都要被野狗刨出来了。
这天午后,我正蹲在荒坡上发愣,忽然听见一阵极细微的“嗡嗡”声,像是蚊虫,又比蚊虫响亮,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清亮。我循声望去,声音竟是从那块古碑上传来的。走近了细看,只见碑顶的缝隙里,不知何时爬出几只指甲盖大小的蝉,通体乌黑,油亮亮的,翅膀薄得透明,像是上好的黑玉雕琢而成。它们紧紧贴在冰冷的碑石上,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振动着,那奇特的“嗡嗡”声,便是从它们腹下发出的。
起初我也没太在意,夏天蝉鸣本是常事。可怪就怪在这蝉鸣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整齐,竟渐渐有了节奏。那声音不像寻常夏蝉的聒噪,反倒像极了……像极了庙里老和尚念经!低沉、肃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和庄严。我听得呆了,不由自主地跪倒在碑前。荒坡上那些新坟的土堆前,不知何时也聚拢了几个幸存的老人,个个面露惊色,合掌躬身,跟着那蝉鸣声,竟也喃喃地念起佛来。
那蝉鸣声日夜不息,白天是“嗡嗡”的诵经声,到了夜晚,便化作低沉的“呜呜”声,如泣如诉,仿佛在为那些战死的孤魂超度。更奇的是,自从这“碑蝉”出现,荒坡上便再没有野狗敢靠近,连乌鸦都绕着飞。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也渐渐被一种淡淡的、类似檀香的气息取代。我们几个老人,每日里便守在古碑旁,听着这奇异的诵经声,心里竟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宁。仿佛那些死去的乡亲,真的在这声音里,得到了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