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青缎染霜
太医院的公服与常服由小太监捧着送来时,正静静搁在贺景春的书案上。
案头那方端砚昨日才磨了半池墨,狼毫笔斜斜搭在砚边,一滴墨正顺着笔尖往下坠,却在触及纸面的前一刻凝住了。
那青缎子在窗棂漏下的日影里泛着幽幽光泽,宛如上好的古玉,偏生悄没声儿的,倒像些久无人问津的旧物一般,透着股子冷清。
原是每季各备两套,公服与常服加起来,统共是八套。
公服是青色素纱盘领右衽,袖长三尺,领后绣着径寸小杂花补子,旁边还搭着顶皂色纱幞头,瞧着倒也周正。
常服则是乌纱帽配青罗团领衫,衫上鸂鶒补子绣得活灵活现,那鸟儿振翅欲飞,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罗衫上飞出来一般。下头系着乌角镶玉的革带,玉扣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宝光,原该是体面至极的物件,此刻却像压在心头的石头,沉甸甸的。
贺景春指尖刚触到那青缎,便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猛地缩了回去,复又缓缓抚上去,指腹细细碾过补子上的花纹,鸂鶒的羽翼在指尖下凹凸分明,眸子里的光彩便一寸寸暗了下去。
初时还有几分希冀的星火,到后来,竟如泼了墨的夜,连一丝微光也无了,只剩一片死寂。
他曾无数次梦见自己穿上这衣裳的模样,那该是他熬够了资历,凭真本事挣来御医身份,风风光光穿上的。
可如今,却只因一道赐婚圣旨要他嫁与一个男子,这官位与衣裳便成了添头,像打发叫花子般丢到他面前。
这官帽、这衣裳、这革带,都失了往日的庄重,只剩满心的屈辱,连带着那份曾有的庄重与珍视,也一并被这道圣旨碾得粉碎。
丰穗在一旁看得心头发紧,见贺景春猛地将那几套衣裳连同乌纱帽狠狠掼在地上,唬得脸都白了,魂飞魄散般连滚带爬过去拾掇。
他怀里紧紧抱着衣裳,生怕再被主子损毁半分,"噗通" 一声跪在地上,膝盖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疼得他龇牙咧嘴也顾不上揉,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
他紧紧攥着贺景春袍角的指节都泛了白,声音带着哭腔苦苦劝道:
"三爷,万万使不得啊!这可是御赐的官服,您这是...... 这是对圣旨有怨啊!传出去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府里老老少少想想啊......"
他说着话,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恐惧像冰冷的蛇,缠得他几乎窒息。
贺景春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止不住地咳嗽,咳得腰都弓成了虾米,半晌咳得直不起腰也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他指着丰穗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最后只得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丰穗退下。
他连发怒的资格都没有。
丰穗不敢再多言,捧着衣裳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时,他还回头望了一眼,见贺景春仍僵立在原地,背影单薄得像张纸,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三爷心里的苦,他懂,可懂又能如何?在这皇命面前,谁不是蝼蚁?
待丰穗退出去后,他独自一人坐在地上,地砖的凉气透过薄薄的衣料丝丝缕缕浸上来,直入骨髓。床边的竹帘被风吹得摇晃,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出满脸的颓然。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胸口的气才算顺了些,可一股悲凉又从心底漫上来,缠得他心口像是被无数根细针密密扎着,绕得他五脏六腑都发疼,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抬手按了按发紧的眉心,指腹沾了些冰凉的湿意,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只得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气声在空荡的屋子里打着旋儿,眼底的湿意映着窗外的日影,像两汪盛满了苦水的深潭,只觉满心都是说不出的凄惶。
正胡思乱想间,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忙他忙用袖口胡乱抹了把脸,起身理了理皱巴巴的衣襟,将那点狼狈掩了去,顺手将散落的书页归拢整齐。
春华带着几个小厮进来,手里都捧着描金漆匣。
她脸上的笑堆得像朵开败了的菊花,眼角的褶子挤在一起,瞧着那心情是极好的,语气里满是刻意的欢喜雀跃,还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三爷大喜!大喜啊!这是老太太特意让奴婢从库房里寻来这些好物,说是给您添的嫁妆,都是些体面物件,还望三爷莫嫌简薄才是。"
她说着,亲自上前打开最上面的那只匣子,动作里带着几分炫耀。
那一排匣子一打开,贺景春只觉一股气直冲天灵盖,太阳穴突突直跳,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的脸色霎时铁青得像案头的砚台,嘴唇都咬得泛了白,连耳根都涨得通红,几乎要渗出血来。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才勉强稳住身形,拼命忍着胸中的剧烈起伏,连那要咳嗽的冲动也强压了下去,喉间涌上的腥甜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一尊送子观音眉眼含笑,瓷白的釉色在光下晃得人眼晕,却瞧着格外刺目。
一方洁白素帕叠得整整齐齐,边角绣着并蒂莲,偏生透着龌龊的意味。
一盒山参鹿鞭用锦缎裹着,散发着浓郁的药味,却是赤裸裸的羞辱。
一对雪玉卧兔莹润可爱,耳朵耷拉着,兔眼用朱砂点就,耳朵尖上还沾着点胭脂红,却像一把尖刀直插他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