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刘建国的算盘
凤尾村的日子,像村口那条不急不缓的溪流,带着阳光的温度,慢慢淌过石板路,淌过白墙黑瓦,也淌过杂货铺柜台后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
杂货铺是村里唯一的一家,货架上堆满了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还有孩子们喜欢的糖果和廉价玩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有酱油的咸鲜,有纸张的陈旧,还有窗外飘进来的泥土腥气。柜台是老旧的木质,被无数双手摩挲得光滑发亮,上面摊着一架同样老旧的算盘,紫檀木的框子,算珠圆润,带着温润的包浆。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就坐在柜台后面,背对着门口的光线,眼镜片反射着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他已经这样坐了很久,至少从杂货铺老板王伯早上打开门起,他就保持着那个姿势——手指悬在算盘上方,眼神空茫地落在那些排列整齐的算珠上,仿佛在解读一串无人能懂的密码。
村里人都叫他“眼镜”,因为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三天前的清晨,有人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发现了他。他当时就坐在树根上,背靠着粗糙的树皮,手里紧紧攥着什么,脸色苍白得像纸,眼镜也歪在一边。问他是谁,从哪里来,他只是茫然地摇头,眼神涣散,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却什么也记不清。
唯一能证明他“存在过”的线索,是他手心那半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纸条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燎过,上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字迹遒劲,却只留下后半段:“……时间伦理不可违”。
王伯心善,见他可怜,又不像坏人,就把他带回了杂货铺。反正店里也缺个帮忙看店的,这男人虽然失忆,手脚却还算利落,尤其是在算账上,简直是个奇人。
“眼镜,给我称二斤糙米。”一个挎着篮子的农妇走进来,打破了店里的寂静。
男人闻声抬起头,眼神依旧有些发空,但动作却很熟练。他拿起秤,舀米,称重,一气呵成。农妇递过钱,他接过,手指在柜台上的几个硬币和纸币间轻轻点了点,甚至没碰算盘,就准确报出了找零的数目:“收您五十,米是两块五一斤,二斤五块,找您四十五。”
农妇接过钱,数了数,分毫不差,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两眼,嘴里嘟囔着:“真是奇了,啥都不记得,这账算得比算盘还准。”
男人对这样的赞叹毫无反应,只是重新低下头,目光又落回了那架算盘上。他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最上面的一颗上珠,算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啪”声。接着,他像是无意识般,开始快速地拨弄起来。
“噼啪,噼啪,噼啪……”
算珠在他指尖翻飞,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他的眼神专注起来,不再是之前的茫然,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锐利。他算的不是店里的账目,更像是在解一道极其复杂的方程式。米粒的重量、盐袋的数量、糖果的价格……这些琐碎的数字在他脑中飞速运转、组合、拆解,最终都指向一个模糊的、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结果。
他能算出一粒米的精确重量,能算出一整年的日照时间对作物产量的影响,甚至能算出村口老槐树的年轮数量,但他算不出自己是谁,算不出自己来自哪里,算不出手心那张纸条上未完的话语究竟意味着什么。
阳光慢慢移动,在地面投下的光斑也跟着变换形状。杂货铺的门被再次推开,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这次走进来的是一个白发老者。他穿着朴素的灰色对襟褂子,头发白得像雪,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布满了皱纹,却透着一股沉静的气度。他的眉眼很深,轮廓分明,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让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偶尔会愣神,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又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