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易南生 作品

第541章 自是春江秋月明(十四)

雪水顺着檐角冰棱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我数到第三十七滴时,卫子歇搬着竹凳穿过回廊,凳脚在冻土上拖出细碎的声响。他手里那截断狼毫裹着层薄霜,转起来时总在指节处打滑,是去年野狼谷突围时被箭矢劈断的那支——当时他正趴在帐外抄布防图,墨汁溅在甲胄上冻成了黑冰。

"南境来的绣娘,指尖都带着瘴气的味道。"他往我身边坐时,凳脚磕在我靴底,"吴泽说她们绣幡子时,非要用苏木染的红,说比胭脂色更像血浸寒沙的样子。"竹凳发出轻微的呻吟,他鬓角那绺白发被阳光照得透亮,倒比帐里油灯下看着柔和些,"孩子们唱到'骨作山'时,总有人往幡子底下钻,说要数清楚到底有多少根骨头。"

我往学堂方向偏了偏头,窗棂上糊的新纸还泛着白。去年冬天拆旧窗时,发现木框里藏着只冻死的麻雀,羽翼上还沾着南瘴带来的红绒花。"柳明宇今早去莲池时,该是踩着那片冻土了。"我望着柳明宇方才站过的地方,雪化后露出的青石板有处凹陷,是前年被投石机砸的,"他那双云纹锦靴,在北境走不了三个月。"

卫子歇忽然笑出声,狼毫在掌心转得更快:"昨日见他给马厩的老卒写家书,握笔的姿势像捏着姑娘家的绣花针。"他指尖在凳面敲出轻响,节奏倒和帐里点将时一般,"不过吴泽说,柳公子蹲在池边看莲子的样子,倒比在学宫背《春秋》时顺眼。"

话音未落,学堂的木门发出老旧的"吱呀"声。柳明宇牵着那孩子走出来时,我正看见他袖口沾着的泥——是莲池边特有的青黑色淤泥,混着未化的碎冰碴。那孩子腕间的藤疤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去年我见他时,那道疤还在流脓,是卫子歇用艾草汁给敷好的。此刻他举着莲茎的手微微发颤,嫩绿色的芽尖扫过我甲胄上的划痕,那是野狼谷的弯刀留下的。

"徐将军,它、它会开花吗?"南瘴口音裹着北境的寒气,把"将军"两个字说得黏糊糊的。他指节处还有冻疮的红痕,却把莲茎举得笔直,像举着什么稀世珍宝。

柳明宇在他身后咳嗽两声,手背的红痕比昨日深了些——定是又蹲在池边太久。他往常总爱理衣襟的手此刻攥着袖角,倒显出几分不自在:"《夏小正》里说'启灌蓝蓼',北境的莲要等地气转暖,得挨过这最后几场雪。"他忽然往我手里塞了张纸,宣纸边缘卷了角,"我...我查了三种注本,都说端午前后准开。"

纸上的隶书歪歪扭扭,"出淤泥而不染"的"染"字多写了个点。我认出那是他惯用的松烟墨,却混着些沙粒——定是磨墨时没注意砚台里的雪水结了冰。孩子忽然拽着我的袍角蹦起来,小靴子在石板上磕出脆响:"将军你看!回纥人!"

城楼的阴影里,亲卫正把谍报往袖里塞,甲胄上的霜化了,在腰带上洇出深色的印子。"为首的是骨力斐罗,"他声音压得低,"去年在野狼谷,他弟弟死在您刀下。"远处的官道上扬着细尘,十几个回纥骑士的狼皮袄在夕阳里泛着油光,腰间的弯刀却用布裹着,马背上驮着的麻袋鼓鼓囊囊,飘出些奶酒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