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易南生 作品

第568章 血肉(十)

北境的回信来得比预想中慢。卫子歇在信里说,秋收后北境会下初雪,路不好走,让他们开春再动身。字迹比往常潦草,像是在颠簸的马背上写的,末尾画的栀子花歪歪扭扭,花瓣上还溅了点墨渍,像落了只黑蚂蚁。温瑾潼把信贴在鼻尖,闻到淡淡的硝烟味,混着点若有似无的松香,是北境独有的味道。 入秋时,临仙城遭了场暴雨。城墙根的老槐树被吹断了枝,砸坏了半间民房。温瑾潼带着工匠去修缮时,看见墙缝里钻出丛栀子苗,被雨水泡得发亮,竟在断壁残垣里,抽出了新叶。“把它移到祠堂后院吧。”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砖石,指尖触到潮湿的泥土时,忽然想起卫子歇说过,临仙城的土里,埋着太多人的念想。她没有到过这座城,所有的一切都是听温鸢和卫子歇说的。

卫子歇在临仙时,温北君还不是天殇将军,他也还不是温北君的学生。

齐太子蹲下来帮她扶着苗,指尖沾着泥,却笑得温和:“等它开花时,我们就去北境。”温瑾潼望着他鬓角的银丝——这两年他为了临仙城的重建,熬白了不少头发,却比初见时,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深秋的北境已经落了雪。卫子歇站在城楼上,看着士兵们加固城防,雪粒子打在铁甲上,发出密集的脆响。斥候来报,西狄集结了主力,就在百里外的黑风口。他转身下楼时,佩剑撞在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响,像敲在心上。回到中军帐,他从暗格里取出那封没寄出的信,是去年写的,想告诉温瑾潼,北境的星空很亮,像极了她簪子上的碎钻。可如今看来,这信怕是寄不出去了。

他重新铺开纸,写下防务部署,字迹比往常重了许多,笔尖几乎要划破纸背。写到“死守三日,待援军至”时,帐外传来号角声,短促而紧急。卫子歇捏紧笔,墨汁在纸上晕开个黑点,像滴凝固的血。

“将军,西狄攻城了!”亲兵的吼声被风雪吞没大半,卫子歇起身时,佩剑出鞘的声音清亮如裂帛。他最后看了眼案上的信,忽然想起温瑾潼信里说,祠堂后的栀子苗活了,还开了朵小花,白得像雪。

城楼上的厮杀声震耳欲聋。卫子歇挥剑劈开迎面而来的长矛,剑锋上的血珠被寒风冻成了冰粒。他看见副将被箭矢穿透胸膛,倒下去时,怀里还揣着半块栀子花蜜饯,是去年从临仙城带来的,已经硬得像石头。他也看见新兵蛋子抱着西狄的骑兵滚下城楼,坠落时,喊的还是“守住北境”。

战斗持续到深夜,雪越下越大,把尸体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些兵器的尖,像破土而出的笋。卫子歇靠在垛口上,肩上的伤口渗出血,在雪地里晕开朵暗红色的花。他望着远处的狼烟,忽然觉得那颜色,像极了临仙城墙上的血痕。

“将军,援军到了!”亲兵的声音带着哭腔,卫子歇抬头时,看见远处的火把连成了线,在风雪里蜿蜒,像条燃烧的河。他笑了笑,想站直身子,却眼前一黑,栽倒在雪地里。坠落的瞬间,他仿佛看见临仙城的栀子花海,温瑾潼穿着白裙站在花里,朝他笑着,像很多年前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