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4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六)
郭孝儒来送新采的草药时,正看见这一幕。竹篓里装着刚挖的薄荷和蒲公英,叶子上还带着雨珠。他忽然想起温老城主说过,甜的东西要和苦的东西掺在一起,才记得住本味——就像温家的栀子糖,总要在糖浆里加一点点黄连汁,甜里带点微苦,才不显得轻浮。就像这栀子花糖,甜里带着清苦,像极了他们守着的这片土地,也像极了那些藏在岁月里的、关于爱与坚守的念想。糖坊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像谁在低声哼着首未完的歌谣,旋律里有苦有甜。
雨丝斜斜地织着,糖坊的屋檐下挂起了一串红灯笼,灯笼纸被雨水打湿,透出朦胧的暖光,把掌柜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掌柜的将冷却好的栀子糖切成小块,用绵纸包好递给孩子们,指尖沾着的糖霜在灯光下泛着微光,像落了层细雪。
“当年馥春坊的老夫人,总爱在糖里多搁半勺姜汁,”掌柜的忽然叹了口气,铁铲在锅里轻轻搅动,糖浆泛起涟漪,“说甜过了头容易让人忘了世道的苦,加点辣才醒神。”他指节上有道陈年的疤痕,是去年守城时被箭镞划的,皮肉翻卷过,如今愈合了,却留下道深褐色的印子,“那会儿我还是个学徒,蹲在灶台边烧火,看老夫人把晒干的栀子花瓣碾成粉,说这花啊,是临仙城的骨头,熬进糖里才撑得起滋味。”
最小的孩子把糖块捧在手心,像捧着块剔透的玉,生怕摔碎了。刘棠看着他小心翼翼舔了一口,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在临仙城的断壁残垣里,这孩子缩在草堆里,小脸冻得发紫,怀里揣着半块冻硬的麦饼,说要留给“找不到的姐姐”。那时她刚收复城池,满城的硝烟味里混着血腥味,这孩子的哭声像根细针,扎得她心口发疼,她蹲下来,把自己的披风裹在他身上,说“以后我护着你”。
郭孝儒提着药篓站在门口,雨珠顺着竹篾的缝隙滴下来,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灯笼的红光。他听见孩子们在里面笑,声音脆得像刚剥壳的莲子,带着点清甜。忽然想起温北君临终前的信,信纸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却还能看清那句:“这世道再难,总有孩子要长大,就像临仙城的栀子花,哪怕根断了,雨一淋还能抽出新芽。”
“刚去药田看了,新栽的栀子苗活了大半。”郭孝儒走进来,把药篓放在墙角,里面的薄荷带着清冽的香气,混着糖香,倒也不冲突,“卫将军让人捎信,说北境的雪化了,他在药田边种了圈野蔷薇,说等花开了,就像临仙城的春天搬到了漠北。”他弯腰摸了摸孩子的头,指尖触到那朵别在发间的蜀葵,花瓣上还沾着雨珠,凉丝丝的,“学堂的先生说,你昨天认全了二十种草药?”
孩子用力点头,把糖纸往兜里塞了塞,生怕被风吹走,糖纸的边角露在外面,像只白色的小翅膀。刘棠看着他鼓鼓的衣兜,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总把老夫人给的蜜饯藏在袖袋里,结果被汗水浸得发黏,却舍不得扔,连糖渣都要舔干净。那时郭孝儒总笑话她“像只偷藏松果的松鼠”,却会在她被先生罚站时,偷偷从药篓里摸出颗蜜枣塞给她,蜜枣的甜混着草药的苦,倒成了她童年里最难忘的味道。
雨停时,天边透出点微光,像谁在云层上划开了道口子,淡金色的光漏下来,映得糖坊的窗纸泛着淡金。掌柜的从里屋抱出个旧木盒,盒子是梨花木的,边角已经磨损,锁扣上生了层薄锈。打开时,里面是叠泛黄的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各式糖点的做法,字迹有的娟秀有的遒劲,边角都磨卷了。“这是馥春坊的老账本,”他指着其中一页,上面用朱砂画着朵栀子花,花瓣上还点了几点露珠,“温郡主说,等孩子们再大点,就教他们熬糖,说手艺得有人接着,城才算真的活了。”
郭孝儒拿起账本,指尖拂过那朵朱砂花,墨迹有些发暗,却依旧鲜亮。忽然想起十年前,温郡主趴在馥春坊的柜台上,用银簪在账本边角画栀子花,银簪尖划过纸面,留下浅浅的印痕。她说:“等我学会了,就做给孝儒哥哥吃,让他别总偷喝蜜露。”那时她梳着双丫髻,发间别着朵新鲜的栀子,花瓣上的露水蹭在账本上,晕开小小的水痕,像谁没忍住的眼泪,晶莹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