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易南生 作品

第581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十三)

马车在糖坊前停下时,掌柜的正提着盏灯笼出来。灯笼的竹骨被摩挲得发亮,糊着的宣纸上,金粉描的栀子花在风里轻轻晃动,花瓣边缘的金线被烛火映得跳跃,倒像朵真的花在发光。“刚熬好的糖,给孩子们带在路上吃。”他把竹篮递进车帘时,袖口磨出的毛边扫过郭孝儒的手腕,带着点粗布的糙意。篮里的油纸包鼓鼓囊囊,透出的香气混着热乎气,是刚离火的栀子糖特有的甜。 郭孝儒接过篮子时,目光落在掌柜的手腕上。那道疤痕在灯笼的暖光里泛着红,像条醒着的蚯蚓,而疤痕旁的皮肤下,几粒细小的黑点点缀其间——是当年城破时,火塘里溅出的煤渣钻进皮肉,如今成了长在身上的星子。掌柜的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下意识地往袖子里缩了缩手,指尖却不小心碰倒了檐下的晾花架,架上晒着的栀子花瓣簌簌落下,沾了他满肩,像落了场细碎的雪。

“临仙城的花种,我试过了。”掌柜的忽然开口,声音里藏着点压不住的激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转身往墙角走时,郭孝儒才发现他的右腿有些跛,想来是城破时伤了筋骨。墙角的陶盆摆得整整齐齐,最靠边的那只里,几株嫩绿的芽正歪歪扭扭地往上蹿,芽尖带着点紫红,是栀子幼苗独有的模样,像群攥着拳头的小娃娃。“用雅安城的土养,发的芽更壮些。”他用粗糙的掌心轻轻碰了碰芽尖,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等开春了,就移到花畦里去,让它们挨着蜀葵长,听说蜀葵性子热,能给栀子挡挡西北的风。”

郭孝儒望着那几株幼苗,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把过去封存在某个落灰的匣子里,而是让那些带着温度的记忆,在新的土地上扎根、抽条、开花。就像这栀子,从临仙城的断壁残垣里被拾起,顺着青衣江的水流漂到雅安城,在废墟里结过痂的土地上,照样能冒出怯生生的绿。只要有人记得给它浇一勺水,松一抔土,它就永远不会凋谢。

马车再次启动时,夜色已经浓得化不开。郭孝儒掀开窗帘最后望了眼临仙城的方向,远处的星空下,重建的城墙轮廓正一点点从暮色里浮出来,砖缝里新填的红土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条正在苏醒的巨龙,鳞片上还沾着未干的晨露。而城墙下的花田里,新埋的花种正在泥土里积蓄力量,种皮上的褶皱里藏着临仙城的红土,根须正悄悄往深处钻,等着第一场春雨落下时,就顶开冻土,把嫩绿的芽尖送向天空。

他低头握紧掌心的玉佩,两块半玉拼合成的花朵在夜色里泛着温润的光。刘棠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披风上的栀子绣边蹭着他的衣袖,带来淡淡的墨香——是她绣活时总用的那种松烟墨,说是夫人教的法子,用新鲜的栀子花瓣泡过,研出的墨带着点草木的清气,绣出的花即便过了多年,凑近闻还能嗅到隐约的香。

“睡吧,”郭孝儒轻声说,指尖拂过她鬓角的碎发,“明天还要教孩子们画草药图谱呢,得让他们认全了蜀葵的根、蔷薇的叶,还有栀子的花。”刘棠“嗯”了一声,睫毛在灯笼的光晕里投下浅浅的影,像蝶翼停在眼睑上,随着呼吸轻轻颤动。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愈发轻柔,“咯吱咯吱”的,混着远处更夫敲梆的“笃笃”声,像首摇摇晃晃的催眠曲,把车厢里的时光都晃得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