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4章 小满(四)
最后的意识停留在那个淮河渡口的清晨。温北君的白袍在晨雾中翻飞,他勒住马,回头笑:“琅子,记得给我收尸。”那时的风里有梅香,少年的声音清越,像极了此刻帐外掠过的鸟鸣。 玉琅子的手终于垂落,锦囊从掌心滑出,铜钱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极了当年温北君掷刀断箭时的脆响。
直到走到生命的尽头,他也没有想起来他最初的执念,好像这么多年的生活里,有着温瑾潼来为他送终,也算是圆了老人的遗憾。
“清哥,大哥,北君…”
承平十二年,大魏南王,兵马总督,太师玉琅子,薨!
三日后,玉琅子的丧仪在王府举行。灵堂正中挂着他年轻时的画像,玄甲长枪,眉目锐利,正是魏人传说中“天心将军”的模样。画像是二十年前尚明升请人画的,当时玉琅子还嫌画得太凶,如今看来,倒比后来那些面带沧桑的画像多了几分少年气。画像前的供桌上,摆着三样东西:一枚太平通宝,一对猎场鹿角,还有半坛没喝完的梅子酒。鹿角上的“不悔”二字已被摩挲得发亮,是玉琅子用余生一点点磨出来的,仿佛要将两个字刻进骨血里。
温瑾潼跪在蒲团上,指尖抚过那对鹿角。她想起十岁那年,玉叔曾带她来过猎场,指着一棵老槐树说:“你爹当年就是在这儿,用鸣镝惊走了我瞄准的母鹿。”那时她还不懂,为什么玉叔说起这事时,眼里会有泪光。直到后来温鸢告诉她,那母鹿怀着崽,而温北君总说:“琅子看着凶,心比谁都软。”
“他等这一天很久了。”温鸢站在她身后,声音轻得像叹息。她将一件玄色大氅盖在瑾潼肩上,那是玉琅子当年常穿的,银线绣的云纹已有些褪色,领口还留着一道刀疤,是河毓之战时被霍鱼的柳叶刀划破的,“他总说,欠北君一句道歉。”
温瑾潼不解,抬头时看见温鸢的眼眶红了。
“当年河毓城破,”温鸢望着灵前跳动的烛火,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玉叔曾怀疑北君通敌,提着枪要去杀他。后来才知道,那是琳公设的局,北君是故意让他误会,好让他带着援军安全撤离。”她顿了顿,声音发颤,“城破那天,北君在城楼点燃火药前,让人把这个交给玉叔。”温鸢从袖中取出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半块烧焦的玉佩,雕着展翅的玄鸟,正是汉国王室的信物,“北君说,玉叔看到这个,就会明白他从未背叛。”
少女的眼泪终于落下,砸在鹿角上,溅起细小的尘埃。她想起每次提起父亲,玉叔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想起校场上他看着新兵时,那句“你们不懂温将军的苦”;想起他总在深夜独坐书房,对着温北君的信笺发呆,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根被绷了太久的弦。原来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里,藏着一个老人用一生背负的愧疚与守护。
出殡那日,送葬的队伍从王府一直排到城郊的衣冠冢。温瑾潼捧着灵位走在最前,灵位后跟着两匹空马,一匹驮着玄色大氅,风吹起衣摆,像只展开翅膀的玄鸟;一匹载着那对鹿角,角尖迎着阳光,闪着温润的光。队伍里有白发苍苍的老兵,他们曾跟着玉琅子和温北君征战沙场,此刻拄着拐杖,一步一踉跄,嘴里哼着当年的军歌:“长枪所向,何惧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