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新妆承礼
一阵鞭炮声如爆豆般噼里啪啦地炸响,那声响仿若要冲破云霄,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与悠悠扬扬的礼乐声交织在一起,弥漫在荣康王府那朱漆大门前。
这般热闹的氛围,倒也勉强拼凑出几分天家嫁娶该有的热闹劲儿,可这热闹之中,却又透着几分异样。
一个面白无须的小太监迈着碎步匆匆上前,满脸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动作娴熟地掀开轿帘。
他那手指修长且白皙,拿捏的力道恰到好处,在贺景春的袖子上轻轻点了三下,随后小心翼翼地扶住贺景春的胳膊肘,引着他从轿中下来。
贺景春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有些慌乱的心神,稳稳当当跨过那朱红漆的马鞍子,双脚踏在红毡之上 。
他只觉那毡子厚实绵软,绒面几乎要陷进半只脚去,软乎乎的像踩在云端一般,让人微微有些发飘,没着没落的。
他心头刚松了半口气,转瞬之间,那股莫名的紧张又涌了上来,一颗心像被什么攥住似的,不受控制地突突直跳,撞得胸口发闷,连带着指尖都有些发颤。
跨了火盆,贺景春依着规矩从葫芦瓶里抓了把瓜糖铜钱,向着前方连撒三把,铜钱落在红毡上叮当作响,混着众人的哄笑,这才踏着红毡进了荣康王府的大门。
他一路被礼监引着,脚下的红毡软绵绵的,好似踩着厚厚的棉花上往正厅去。
那正厅巍峨高耸,檐下悬着鎏金雕八宝相宫灯,里头早已摆好了天地桌,瞧着便有几分庄严肃穆,压得人不敢大声说话。
置于桌案正中最高处的,是个透雕三爪龙吐珠神龛,龙纹刻的张牙舞爪,透着股慑人的威严。
里头摆着长一尺二寸的紫檀木牌,朱漆底上用金漆小篆书写着 “昊天上帝神位”,笔力遒劲,笔画间闪着细碎的金光。
左右两侧放着皇家祖宗牌位,左侧是沉香木牌的 “朱祖考威平王神位”,覆着绣五爪蟒纹的锦缎神套,边角垂着的珍珠穗子直晃眼;右侧设着一个檀香木的空牌位,只饰着金漆边框,倒比左侧的更显肃穆,想来是象征皇室列祖列宗。
神位前垂着绣日月星辰纹的黄绸帷幔,两侧各立一对五尺高的雕麒麟纹青铜烛台,烛台上龙凤蜡烛燃得正旺,蜡泪顺着烛身往下淌,在底座积成小小的金丘。
烛台上的烛芯爆出点点火星,将四周映得一片暖黄,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烛油香。
那天地桌大得惊人,居中摆着光禄寺供的太牢三牲。整猪、整羊、整牛都披着绣囍字的红绸方巾,头齐齐朝着神位,底下垫着雕饕餮纹青铜俎,俎上的纹路狰狞,瞧着便有几分庄重,倒衬得三牲愈发肥硕。
三牲旁各置三对三足两耳金爵,里头太庙酒的醇香丝丝缕缕飘出来,亲王用九爵,便按三三之数排得整整齐齐,金爵的光映在红绸上,晃得人眼花。
左边鎏金盘里的五谷,稻、黍、稷、麦、菽盛得满满当当,又分得清清楚楚;旁边堆着麻、丝、布、帛各一匹,都是上好的料子,取 “衣食丰足” 之意。
右边设着鲜果案,描金漆木托盘里摆着红枣、栗子、桂圆、石榴,颗颗饱满,瞧着便知是精心挑过的,取的是多子多福的彩头。
贺景春踏在绣着海水江崖的红毡毯上,忽然觉得礼监扶着自己的手松开了,便知道自己站在了正厅上。
他依着指引,与身旁那人一同站在天地桌前,桌前正中摆青铜鼎此刻正烧着檀香袅袅生起,缠绕着烛火盘旋而上。
只听见礼部侍郎的声音响起,洪亮得很:
“现在,拜天地——”
贺景春被身旁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扶着跪在蒲团上,那蒲团里塞的是新棉,软得几乎要陷进去。
他跟着行三叩九拜礼时,额头触到蒲团的刹那,忽闻身侧那人衣料摩擦的轻响,皂角的冷香混着淡淡的松木味飘过来,让他愈发紧张。
“行庙见礼,奏乐!”
两侧金革齐鸣,十六件编钟与编磬奏响,那声音清越却也震得人耳朵发麻,乐声浑厚得震得地砖都发颤。贺景春跟着礼官的唱和,一步步做着。
“上香,二上香,三上香,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礼部侍郎接着赞唱道:
“升,平身,复位,跪,皆脆——”
又接唱道:“升,拜,升,拜,升,拜——”
贺景春只觉得头晕眼花,脚下的红毡仿佛也在动,偏生礼官的声音还在耳边炸响:
“跪,皆脆,读祝章——”
一道陌生的声音在红盖头外响起,字正腔圆,却没什么温度:
“今荣康王迎娶贺氏,敬告天地祖先,祈永结同心,延续宗嗣......”
等祝章念完了,二人又是一阵叩拜:
“升,拜,升,拜,升,拜——”
“礼毕——”
贺景春松了一口气,站起来刚想转身的时候,又听到了那道致命的声音:
“拜高堂——”
此言一出,底下顿时起了阵嗡嗡的私语声,像捅了窝的蜂一般嘈杂,众人交头接耳,眼神都有些异样;有人悄悄交换眼色,嘴角噙着几分玩味。
高堂上坐着威平王与威平王妃,威平王妃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死死攥着手里的帕子,一口牙齿都要被咬碎掉了;而威平王却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幽幽地望着朱成康,两人目光相接,竟像是无声地较量着。
旁边有宫里的人看着,他们纵有不满,也不好发作。
贺景春被人扶着转身,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背上,烫得人发慌。
威平王妃的前面处突然被人抬着一个案台进来,动作有些匆忙,案台上竟摆着个黑檀木牌位,用金漆写着朱成康生母的讳字。
这牌位来得十分突兀,黑檀木的牌身透着冷光,还用了很刺眼的黑白绸缎挂着,在拜高堂前就这么大喇喇的摆在了苏氏的前面。
这一下,可比打谁一巴掌都来得响亮,满厅的人都怔住了,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些,整个正厅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懂得人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眼不再看。红白相冲,这是一等一的忌讳,也只有那个疯子不忌讳这些个玩意儿。
贺景春也不知道怎么了,只傻傻的跟着一起拜了。
“夫妻对拜——”
贺景春依言转身,盖头下只瞧见一双云纹舄,鞋头微翘,绣着细密的卷云纹,瞧着那尺寸,倒比寻常男子的脚要大些。
对拜时,一股带着皂角清香的热气儿从对面拢过来,混着淡淡的松木香,让他心头又是一跳。
贺景春鼻尖微动,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却被那气息的主人轻轻撞了下胳膊肘,力道不重,倒像提醒一般。
这轻轻一撞却让他差点失去平衡,脚步略微踉跄了一下。
“礼毕,退班,送入洞房——”
一声唱喏,贺景春便和朱成康被一群人簇拥着往后院去。
贺景春走前被沉水塞了一把绣红金线海水纹透纱圆扇,他便在红盖头里头把扇子遮在了脸上,只伸出右手牵着红绸缎,跟着朱成康往前走。
他跟着人一路跨门、转弯,脚下忽高忽低,想是过了几重台阶,恍惚间似是上了桥,冰凉的风从桥下吹上来,掀得红盖头微微晃动。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直到他开始觉得累的时候,双脚终于踩在了地毯上,他才知到了新房。
按照规矩,贺景春坐在了床边的右侧等着朱成康掀盖头。
那双云纹舄又出现在贺景春的视线里,下一刻,一柄玉如意轻轻挑开了盖头,满室的烛光涌了过来,贺景春被烛光晃得眼睛发酸,眯了眯眼。
贺景春手里的扇子挡住了大半脸庞,也挡了些火光,等他眨了几次眼才慢慢适应。
眼前一片红艳艳的景象,各种脂粉香、烛油香、花香、干果香混在一起,熏得人有些发晕。
他拿着扇子挡着脸,众人知道这是规矩,便也只是象征性地叫了声好,声音稀稀拉拉的,随即便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开玩笑,他连大婚都不忌讳白冲红,谁还敢再起哄?
朱成康看也不看贺景春,只坐在他左侧,眼睛直直的盯着嬷嬷,那眼神里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